皇后脚步一顿,她那张在岁月和夫君的冷待中流逝了大半颜色的脸略微侧了过来,她撇了一眼萧令明姣好紧致的下颌。
皇后沉默了半晌,最后抛下了一句不阴不阳的,“你自然从来都是无辜的。”便大步迈了出去。
第13章
到了深夜时分,萧令明捏着那道答完的折子忐忑地去了含元殿。
武帝正在喝药,见他进来只招了招手,像在招呼些什么小猫小狗。萧令明连忙乖觉地快步上前接手了李芙的活计。
武帝一边就着他的手用药,一边道:“显儿今日入宫请安的时候同朕说愿为你子。”
萧令明持勺的手一抖,低眉顺眼地嗯了一声。他又舀了一勺递到了武帝的唇边。可武帝没有喝,反倒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而后推开了他手中的药碗。
萧令明登时心里一个咯噔,他放下药碗,就着跪坐的姿势将双手交叠膝上,垂了眼,安静顺从地等着天子的反应。
又忍不住仔细回忆自己最近的行事。
对待天子的喜怒无常,这是他常用的手段,是在武帝一次次的惩处里学会的应对。
其实武帝对他动手也不过是册妃之后的事情,再往前是一个指头都不曾对他动过的,就连重话也很少有。
武帝为人严厉冷刻,可以说那时天子的全数温情耐心都用在了萧令明的身上。那是一份除他之外谁都不曾在武帝这里得到过的看重,连萧令仪都不曾有过。
可也许正是因为之前武帝待他太好,才显得往后岁月之中出自同一人的雷霆手段,那样的刻骨,叫人难忘。
过了半晌,武帝没有发作的意思,他只是玩味道:“爱妃,朕若是同你说,显儿是朕属意的太子,你该怎么办呢?”
萧令明愣住了,但很快他轻吸了一口气,仔仔细细地拿捏了措辞。这才带着几分得主人喜欢的玩意儿擅用的恃宠生娇,委委屈屈地开了口,“陛下要是铁了心要妾殉葬,谁都可能是陛下属意的太子。陛下您给一句准话便可,您发了话,妾即使不愿,也会听话的。”
武帝嗤笑了一声,没接他的话茬,“朕的老大自以为聪明,老二鲁莽武夫,朕的儿子各个不争气,也就老三看着还行,可惜非嫡非长。”
他说着瞥了眼萧令明的反应,继续道:“朕原是打算把他过继到皇后名下占个嫡子的名份,将来也可名正言顺。”
听到武帝这么说,萧令明算是放下心来,皇帝厌恶皇后至深,便是抬了宋显的生母也断不会叫他做皇后的孩子。
他明白过来武帝不过是照例在那药发作过后找他的不痛快,便轻声道:“睿王说过不想做太子,他没有那个心的,且……”他略一抬眼,看了看武帝的脸色,“诚王颇有闲名,慎王武功卓著,圣人不过望子成龙之心。”
萧令明这后半句话说得着实胆大莽撞,可武帝却并未动气,只是语调随意地反问了一句,“是么?”
萧令明点了点头,“我问过他。”
武帝听了只是哈哈一笑,抬手狎昵地捏了萧令明的下巴尖,不再难为他。
近日天子的身子有所好转,便复了小朝,萧令明素来多觉懒怠,从来都起不来。
第二日天子被李芙叫起的时候萧令明尚且睡得昏昏沉沉,李芙并伺候的人知道明皇贵妃的习惯,故而都轻手轻脚地进来,就怕吵了宠妃的清梦惹了天子怪罪。
萧令明睡下的时候用发带束了头发。这会儿早不知道睡到哪里去了,一头浓密长发四下散着,武帝起身时不当心压着了些许。
萧令明似乎被扯痛了,嗯了一声就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可还未等他全部睁开,就被武帝一手拢在了眼上,圣人低声哄了句,“不必起,是朕不当心,明儿且睡。”
这一觉他一睡就睡到了武帝下了小朝,圣人进了寝殿就看到他着了一件单薄衣衫坐在床边,头发散着,脸上兀自带着困倦,碎儿跪在他身前一边替他往手上腕上戴装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这一看就是掐着天子下朝的时辰硬把人叫了起来。
碎儿听见了动静赶忙起身行礼,武帝斥她道:“他爱睡便睡着,硬把他叫起来做什么。”说着走到了萧令明的身前,掰起了他脸看了眼,皱眉道:“往常朕下朝了不都醒了么,今日怎么这么倦怠?”
萧令明冲跪在一边的碎儿摆了摆手示意她起来,这才慢吞吞地回话道:“陛下前些日子叫答给吴相的折子难答,来来回回想了许多。白日里思量太多,夜里睡不踏实。”
武帝反问:“当真难答?”
萧令明嗯了一声,武帝使了个眼色命李芙取来看。
这一折洋洋洒洒千字有余,萧令明改了又改写了半日,武帝不过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但他的脸色却与萧令明所想的完全相反,他阴恻恻地睨了眼萧令明,寒声道:“是吴相这道折子难答,还是你事情难做?”
萧令明一听武帝语调不好,立马跪下告了罪,但还是没能逃掉意料之中的那个耳光。
武帝这一回下手不重,萧令明只是被打偏了头,疼却也不是很疼,“妾知错了。”他赶忙道。
武帝不阴不阳地问:“哪里错了?”
萧令明便答不上来了,他自觉自己这道折子答得进退得宜,又恭恭敬敬地是代天执笔,没有分毫逾越。
武帝抬了他的脸起来,看着他那对儿故作茫然可怜一副凄楚状,好不叫人怜惜的眼睛冷然道:“明儿,朕是叫你代朕答吴相。”
见他似乎仍旧不解,武帝用力丢了手起身,将手边的折子丢到了他脚边,斥责道:“婉承朕意,拿捏辞调,那是臣子做的事情。你是在代朕行事不假,可折子发回了吴相手里,那就是朕的亲答。”
“明儿觉得吴相收到这道恭敬收敛之意跃然纸上的折子,心里会作何想?”
萧令明这才明白了过来,他敛目认错:“明儿知晓了。”
武帝这才哼了一声,对地上的拿到折子轻踢了一脚,硬直的纸背撞到了萧令明的膝盖,天子打发道:“回去改。”
萧令明俯身收了,称了声是,又小心道:“妾想见一见睿王。”
武帝一摆手,不耐烦道:“都要成你儿子了,自己去召。”
……
回了昭阳殿碎儿就紧张地来看萧令明的脸,叫他轻轻躲了去,“圣人没下手,不痛。”他又问:“可叫人传睿亲王了?”
碎儿点头,“您一出含元殿奴就叫人递出宫了。”她仍旧委屈,忍了忍还是道:“圣人真是没道理,又不是您要做的事情!”
萧令明勉强笑了笑,安抚道:“这么多年了,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陛下也不是没教过,且这回是我想多才致做错了。”
他说着垂了眼,“我也就只有这些事情做了,难不成碎儿要叫我如寻常妃嫔那样勾心斗角去么?”
碎儿连忙道:“奴没有这个意思,奴只是心疼您。”
言语间宋显便已然候在了殿外,碎儿的声音不轻,加之宋显被传进来时萧令明脸上的神色尚未完全收敛。宋显心细眼尖当即就瞧见了明皇贵妃脸上那一道淡淡地绯色,下意识就道:“怎么了?在父皇那受了委屈?”
他这话全然是因为嘴快,说完就有些后悔,又有些庆幸这小母妃是个没什么心窍的。
她果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摇摇头赐了宋显茶座,而后说:“本宫召你来,主要是有件事想问你。”
宋显颔首,“您请说,儿臣无有不答。”
她因宋显开头的那句问话,捡了把绛色纳纱牙柄团扇虚虚侧挡在了面前。她又垂着眼,叫宋显分辨不明她说话时的神色,只听她轻轻问:“显儿真的不想做太子么?”
第14章
明皇贵妃看宋显没有说话的意思,叹了口气,站起身走了下来,她身上那股子浓重的龙涎甜香比她先一步逼到了宋显的面前,她端端跪坐在了宋显的面前,一把团扇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艳丽深邃的眉眼灼灼打量着宋显,她说:“我再问你一遍,你想做太子吗?”
宋显是个对着谁都能面不改色、舌灿莲花地扯出大篇好听诳语的人物,可对上了这一对寒霜带雾的眼睛却偏生失了点儿分寸。
自上次之后宋显总觉得她能瞧得出人的心肝有几分是真。
只是这人早早地在天子面前被折了脊梁,抹了脾性。被豢养得娇真软弱,才干脆把一切天子不喜妃妾能读懂的东西都咽了下去的。
宋宣思量再三说:“自古为皇子者,谁人不想居东宫呢?”
萧令明听宋显说完,心底无声出了一口气,他想:至少宋显还愿意直言。
且他没有别的选择了,慎王与他有杀母之仇,至于公主之流——在他看来不会有公主对他有好脸色的。
自诩天女的公主们是不会喜欢他这种以年少、以美色得幸于他们君父的妃妾的。
更不会有公主因对他生怜、乃至于生出妄念而在将来对他好些。
他会的,他擅长的,只有从宋聿那里学到的——被天子手把手调教出来如何叫男人多喜欢他一些的东西。
萧令明这一生只被女人喜欢过一次,然就是这样一份他都不知从何而来、只感莫名的喜欢。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叫他从煊赫光明的少年时光生生跌覆,从此坠入暗无天日的泥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