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皇贵妃瞧了他片刻,似乎不想再等了,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宋显走后,碎儿便啐了一声,便要拉着萧令明前去沐浴,叫萧令明觉得好笑地给哄住了。
萧令明只说:“是我瞧错人了。”
他顿了一下,才哼笑着说出了后半句,“也是……咱们陛下哪里生得出温良恭俭的孩子。”
碎儿显然忧虑,她皱了眉,“左右旨意没下来,您不如……”
萧令明却是对她眨了眨眼道:“不妨事,不过就是寻常男人的毛病。”
碎儿同他说了两句,又绕回了兰嫔的死上。她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奴真是从来不懂。自古女人囿在后宅就已经够苦了,却还要互相嫉妒,争风吃醋。那些互相戕害的手段每每都是极尽刻毒。”
“便说兰嫔这事儿,于她看来您同是女子,可她转手就要您性命。奴真是见了那些内外命妇人前显贵端庄的模样,奴就觉得骨头冷。”
萧令明听她这样说,静静地看了碎儿一会儿,才缓声道:“她们不是争风吃醋。”
碎儿奉了茶,一脸虚心求教。萧令明见她又是这副准备好了要听话本的模样,想了想问她:“碎儿,你去过冷宫吗?”
……
萧令明上一次踏足冷宫,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一朝失去了所有,被天子抹去姓名充做了妃嫔。
他当然不愿,可武帝没说什么,只是与他僵持数日之后失了耐心,一把将他拖去了冷宫。
萧令明至今还记得当日所见的那块写着静心宫的破旧牌匾上的每一寸细节。他那时步履踉跄地被武帝一路拖了进去,足下一个不稳摔在了地上。
十六岁的萧令明借机挣开了武帝桎梏着他的手,缓缓站了起来,他脖子上尚且缠着层层白布,“您带我来这儿做什么?”他说话尚且因为被武帝寻来的高手刺入脖间,用于遮掩喉结和改变嗓音的金针而有些勉强。
那时候正直盛年的武帝只是阴沉地看着他而后掰着他的肩膀向后转去。
宫苑前空地上,那几个扭曲挣扎衣衫不整的疯妇身上那些白得发紫的层叠皮肉一下子就撞进了萧令明的眼底,他下意识地就避开了眼往侧看去。可那些站着的、坐着的衣着整洁的女子的神色或僵硬痴缓,或激动癫狂。
萧令明幼年养在侯府深闺,长在妇人之手,后来叫天子带在身侧亲手教导。哪里见过这等人间炼狱般可怖的场景。他下意识地就仓皇地退了两步直撞到了武帝的手边。
武帝低头欣赏着萧令明那张漂亮脸蛋上无法遮掩的惊惧,低声问他:“如今想仔细了?”
萧令明只一味地落泪,却仍旧咬着唇不愿说话。
也不知是谁先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天子,那群疯妇自一声尖锐的陛下始,接二连三地扑了过来磕头行礼。
其中一人更是撞到了萧令明的脚下,萧令明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就撞见一张蜡黄枯槁的脸对着自己咧齿一笑,高呼:“妾参见陛下!圣人万岁!”
第12章
“您从未同我说过……”碎儿略抬手掩了唇,难掩惊讶。
萧令明的十六岁,对她来说只是一夜之间就变了的天地和随之而来的泼天血腥。
在碎儿眼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由下人的一条条性命代为受过了。
那时她同所有伺候小公子的奴婢都被拖入了掖庭宫中受罚,而在那之前所见的最后东西,便是天子盛怒的面庞。
等到碎儿再出来时,她自幼跟着的小公子萧令明就已经是风华万千的萧妃了。
那时的碎儿能勉强感受到在这短短几日里,天子必是叫萧令明吃尽了前半生未曾受过的所有苦楚。
可萧令明不愿意说,碎儿也从不敢问。
而此时的萧令明只是摸了摸伏在自己膝上的碎儿的头顶。他没有接她的话,只娓娓继续同她道:“她们争的不是情郎……”
碎儿轻而易举地就被他带跑了,她满脸不解地问:“那是什么呢?”
萧令明的掌心落在碎儿的肩背上拍了拍,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才缓缓道:“世上女子皆要依仗男人过活,从没有第二条路给她们选。定亲出嫁时的那个男子便是她们后半生的路。”
“——若有人来争抢,抢的自不是情人——抢的是活路和前程。”他顿了顿,眼帘微垂,轻描淡写道:“自当只有你死我活。”
萧令明说着似乎心有所感,又道:“前朝争斗,皇子夺嫡,亦是如此。但世人提起男人便称是雄心壮志,行事果决。可对于女人求活求前程,可就不是如此了……”
碎儿插口:“可这是为何呢?”
“因世人总将温婉柔顺加之女人,对这种不合他们对女人妄想的事情,便称蛇蝎妇人、心机恶毒。”萧令明勾了勾嘴角,不屑的意味分分明明地挂在脸上。
他嘲弄道:“既都是人,怎可能多了个“女”字,就该生来予取予求了呢。就连牲畜若是被糟践狠了都是知道反抗的。这世上能叫人随心所欲地施为揉搓的就只有死物罢了。”
“可这世间的人总是不一样的,怎不能有不温柔不顺从的女儿家?怎又不能有爱重这样不一般的女儿家的男人呢?”碎儿撅嘴道。
萧令明看了她一眼,似在犹豫该不该开口,他垂了眼,过了片刻还是说了,“姐姐不就是不一般的女儿家,圣人当初不也是爱姐姐的不一般么。”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停顿,嗤笑一声,“可圣人也恨恶姐姐的不一般。”
萧令明这话说得是带笑的、轻飘飘的。仿若十几年前那些沉重血腥的的过往都如同薄薄绢书上的一页,随手一翻就过了去。
就这样放上一段时间,便成了可以随意拿来谈笑的往昔旧事了。
碎儿对萧氏一族的下场和萧令明这些年来熬过的岁月显然心有余悸,她捂着心口打了个寒颤道:“那倒不如做死物讨人欢心,至少能活着。”
萧令明听了觉得好笑,伸手一推碎儿的眉心,“可碎儿你若是嫁了人之后做了个死物,男人就要嫌你不知情趣,木头一般。”
碎儿一听嫁人就连忙摇头,“奴才不嫁人呢!您别把奴嫁出去,奴一辈子都陪着您!”
“不嫁你,你愿意自然不嫁。”萧令明笑眯眯地哄她。
碎儿却想了想又说:“那为什么世人说起后宅争斗皆那样鄙夷,可又通房、妾室和娘娘一个又一个地往后院后宫里抬。”
“谁又不喜欢被训化得服帖又漂亮的物件呢。永安殿那位爱狸奴,可也从未养过宫里的野物。殿里的猫儿再闹腾也不过是玩宠相互争斗,你看哪只敢欺到她头上。”萧令明随口道。
碎儿显然有些不服气,“您说女子同样是人,却拿猫儿作比,是自相矛盾。”
萧令明今日讲的话,动的脑子都是寻常日子的数倍。碎儿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看着颇有点无穷无尽的架势,他又记着武帝交代的折子,就推开了她,起身往书案边走去,开始随口敷衍,“是人与被当作人看,那是两回事情。”
见碎儿还要再问,萧令明索性露出一副失落神情,装样道:“不是说一辈子都陪着我么,你问这么多知道了也用不上。”说着斜了碎儿一眼,“难不成是骗我的么?”
碎儿下意识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可见萧令明伤心,头立马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奴不骗您的!奴就是要陪您一辈子的!”
好不容易碎儿这头清净了下来,萧令明打开了吴相三日前呈上的折子,他反反复复地读了许多遍,但仍旧心中不决。
武帝虽有叫他代为批阅的习惯,可大都在他身侧看着,时时指点,更多的时候他不过就是做些念折子和代笔的事情。
他仔细斟酌了一遍,又再打了腹稿,这才仔细落了笔,可方才写了一个开头,便有内人进来小心回话,“娘娘,皇后娘娘驾到。”
……
皇后人仍旧是那副做过了头的朴素做派,她端坐在昭阳殿装饰堂皇的正殿上座,同厚重的织锦帷幔并身下精致华贵的座椅显得格格不入。
萧令明逆着光步入,朦胧明亮的日光在他周身镶上了一圈柔和暖白光晕。他抬足徐徐跨过了正殿的门槛步入殿内,他身上逶迤繁复的衣摆随着他向内行去的脚步一寸寸地被拖拽了进去,好一会儿才彻底淹没在室内的阴翳之中。
萧令明到了皇后座前,没有行礼的意思,只是双手静静交置身前,缓缓开口,“不知娘娘所为何事。”
而那位空有虚名的大元国母大半身子都掩在了帷幔的阴影之中,看不清此刻的脸色。
在明皇贵妃开口之后,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座下这位年轻的宠妃。
她一寸寸地打量过明皇贵妃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直到看得自己眼眶酸涩、肺腑翻涌,难以克制地咳嗽出声,“……咳……咳……陛下道你不喜欢热闹,皇贵妃的册礼命孤免了。今日孤过来,便是把册书金宝予你。
“如今东西送到,孤还有事。”皇后说着便起身走下了主座。萧令明全程一言不发,直到皇后一身浆洗的发灰的鹅黄衫子擦过萧令明身上流光锦绣的绛紫外衫,他才轻轻开了口,“是圣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