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十六从中拿了不少好处。三奶奶不谙世事,那些昂贵的镯子耳坠被十六拿出去当了不少钱,随便从狗羊肉摊上要几个胎盘就拿回来对付差事。时间长了三奶奶自然起疑,被抓到几次后气得把十六给抽了一顿,因为此事不好开口,便栽赃十六偷了她的钱一定要老爷惩治十六。但是老爷说实话出门走动,习惯带三件物——蓝眼白腹的画眉鸟元宝,铜嘴长烟枪,还有一个就是十六了。他喜欢十六,觉得这小子顺眼会来事儿,因此长枪短炮咋呼半天,落到十六身上的就是挨了两脚,把私吞的银子踢出来一部分,然后就不了了之了。为此三奶奶和二少爷更加厌恶十六。
正月里,在五奶奶嫁入金家不到整一年,果真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这天后半夜十六刚从三爷房里出来,两人在一起有模有样地亲热半宿。现在三爷手段更高了,动不动就以搞不清楚动机为由把十六拉上床。十六也很乐意以搞不清动鸡为由躺下了。这个傍晚,老三刚跟着表哥从苏州进货回来,毕业之后他就自己出钱投了表舅家的布料店。据说是二奶奶的远方表哥,庚子年间入的京,还多亏了阿玛的关系立了足。如今金家家道中落,人人都得自保去谋生路,好在老三刚进大学就入了股,现在铺子营生不错,已经开始收钱了。
老三踏着雪坐着黄包车回的家,十六早就把他屋里烧的暖烘烘的,不过还得等他问完一大圈的安,再吃上个把小时的接风晚饭。十六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字不识几个算术倒是挺精,老三离很远就听见了,所以他故意不推门,从门缝里扔了一个又一个钱。十六哈哈大笑,蹲在地上埋头捡钱,拾到门口,老三这才开门进来,不高兴地说“只有钱亲”
十六说“不是,我怕您进来硌脚”
然后两人滚到床上一点不害臊地搂搂抱抱,新式的电灯很亮堂,但就是一到晚上就供电不足,据说尽量紧着东交民巷那儿用,所以即便是王府也总是眨巴眼。今儿算是彻底灭了。黑灯瞎火的,十六感觉自己像一头地窖里储藏的萝卜,被人从土里拔出来又埋进浅土里,再拔出来就吃进了肚子里。
十六被油乎乎的东西糊了一整腚,难受地扭动着“爷,我也想有鸟”
老三把鸟塞进他手里,俯身忙别的,“没关系,男人身上都有两只鸟,有的人只见到了身上的,便忘了心里的。”
十六手里揉搓着,顿时脑海里有了形状,觉得不愧是三爷,说的不无道理。不过他发疼的时候又觉得没什么道理可讲了,“爷,要是我有鸟,你会愿意让我……”
老三想了一会,说“你觉得呢?”
十六有点疼得生气了“我觉得行!”
——你觉得行就行。
不过等十六爽的时候,他更无道理可讲。简直像喝昏了头的酒鬼,满嘴的鬼话“爷,不要鸟也没什么,再用力,呜呜呜呜呜呜你为什么不欺负我?……我也有,你摸摸……”
他从身后拉来老三的手覆盖在那片贫瘠之地,仿佛种下那五根修长的手指,这里就能再次繁茂起来。到了来年秋天,森林的鸟巢里便能孵出两颗蛋,然后它们出生,长大,蜕毛,羽翼渐丰。十六下决心自己会勤劳地捉虫,把它们抚养长大。不过孵化的过程是艰难的,通常都得两三个时辰,十六已经连手指头都数不明白了,最后在脑袋下垫个枕头直翻白眼。
等他回过神,休息一阵就得回去。今晚上停电,老三让他在这睡。十六说不行,明天一早要跟张叔去拉煤,他年纪大了,搬上搬下只有咱一个人。他说的义正言辞,没有丝毫余地。老三只好放行,临走前还拉住他说等店里腾出房来,就把你要过去。
十六没说什么,穿好衣服便离开温暖的怀抱,温暖的房间,只身踏入冰天雪地。
第22章 老三,你是不是//很孤单
一道黑影,嗖得一下,蹿进了奶奶们住的前院。像只黑夜里的大狸猫,非有经验的猎人是发觉不了的。但十六最近常在夜里活动,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首先今晚月亮别样的亮,简直像颗大鹅蛋,照得夜晚也十分亮堂。再加上地上有曾未化的雪,和月亮两人像夹驴肉烧饼似得有商有量把大地裹在一片银白之中,亮如白昼。
十六小心翼翼地跟上去。踩着“狸猫”的步伐。轻盈又敏捷,小雪狐一样。他躲在凉亭的石柱后面,看见“狸猫”钻进了五奶奶的房间。“狸猫”拿爪子挠门框,挠了三四下,声音和一般的猫差不多,连发情期都算不上,让人难以揣测其目的。然后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有两只吊梢的老虎眼探了出来,左边咕噜咕噜,右边咕噜咕噜,上边儿咕噜咕噜,下边儿噜咕噜咕,最后才看着中间的“狸猫”,低吼了一声,然后“狸猫”钻进门里,就没有出来。
十六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悄悄地原路返回,老三的房间还亮着,他犹豫着还是敲响了门。
“十六吗?”
“是”
十六进来看见屋里的蜡烛又点上了,桌上放着一沓纸和钢笔,黑色的笔盖和笔杆还分着家,看来三爷又熬夜写东西。十六喝了茶,刚被寒风堵住的鼻涕就忍不住向下流,他顾不得多想就赶紧跟三爷禀告自己刚才的见闻。
——老二的客人,跑到五奶奶的房间?你确定吗?
——天地明鉴!三爷,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别来这套。
——我一早就觉得五奶奶有点儿怪,哪家的奶奶会跟下人一块干活的?她还总揪我头发,问我咋没辫子?我生气啦,就问她那你怎么不裹小脚,穿那么大鞋一踩一个大蒲扇,男人一样到处跑羞不羞?然后她就锤了我几拳,当然也不怎么疼,我其实有点后悔万一她去跟大奶奶告状,又少不了一顿打,不过等了几天,好像也没什么事儿。她再也没揪过我头发……
老三靠坐在椅背上,隐约觉得会有大事发生。但是无论怎么想,五奶奶的胆子都未免太大了些。五奶奶是老爷从小胡同里娶的穷丫头,皮肤有点黑,个子娇小,但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灵气逼人,没几个人敢跟她对视。老爷怕是就爱上她的生机勃勃。在院里院外忙前忙后,手脚麻利,床上更能哄得老爷高兴。她一来,老爷一连几个月都没去过其他房里……再者说,即便是偷情,又怎么能偷到老二的身边?
看老三很久没说话,十六蹑手蹑脚地打算悄悄地回去,没想到中途被老三拦下了动作,
——我跟你一起。
老三一直拉着十六的手不放,搞得人怪不好意思的,十六忙说“哎哟,后背痒”想乘机挣脱出来,不料老三把他手往兜里一装,裹得很全呼,“别来这套”。十六只好蔫头巴脑地被拽着往自己屋里去。
大雪莹莹,踩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好像是在抱怨被人打搅了夜的寂静。十六低着头踩着老三的脚印,小声说“爷,你对我这么好……要是我以后找不到你这样的主子怎么办?”
老三看了他一眼,又抬头望向院子里的大树。那里叶落枝穷,空落落地顶着一只大鸟窝,黑咕隆咚地镶嵌在靛蓝的夜空,像一只眼睛。小时候他总是昂着头走路,偶尔就会撞到门柱,树干,烛台上,二奶奶原先还担心过他怕是不太聪明。但其实他只是在看天,天上有太阳,就看太阳,有月亮就看月亮,有星星就看星星。因为他敏锐地觉察到,它们很遥远,当时只读过魏源的海国图志,他就知道在很远的地方也住着人,说的话没人听得懂。但是即便如此,它们都比这个院里的人更亲近。
十六问他以后还能找到像自己一样的人了吗?
老三想,世界是很大的。也许在一片称作加勒比的海峡的岸边就会有另一个自己,没准是个渔夫,祖孙三代都以鱼为生,他们一落地就嚷嚷着fish!Fish!别的孩子没睁眼就会去抓奶头,他们却只要摸到鱼尾巴就赶忙塞到嘴里,立刻就不哭了。
他没有把这个猜想告诉十六,只是捏着十六的小拇指,笃定地说,“不会有那一天的。”
老三很少来他住的地方,自从张叔在东直门后面的老胡同里按了家,这里就只有十六一个人住。占了半间房的土炕因为面积太大,受热不匀,只有靠着火头前面的才暖和。十六的床就铺在那里。还有一张不知道哪个少爷屋里扔下的一张瘸腿八仙桌,放了几条磕磕巴巴的长凳。
十六已经很困了,哈欠打得热火朝天,不知不觉就蹭上炕想睡觉。后来他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只记得有人睡到他身边,把脸埋在他的肚子里,发丝挠得脖子直发痒。他胳膊的骨头很硬,紧紧地搂着十六的腰。那么他必须把自己蜷缩成一个虾米状,才能把头塞进十六的怀里。
老三,在世界上的任何一片海域,都不会有跟你一模一样的人存在。没有人会知道老三的心思,即便是作者本人。直到现在也没人会知道,这样一个深夜,有这样一个身份高贵的人,紧靠着低贱,是何用意。
第23章 我叫莲花//不是什么五奶奶六奶奶
在事情败露之前,除了老三和十六想必没人知道,成天笑眯眯的五奶奶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在老爷眼皮子底下偷情,连院子都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