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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白 (小中都)


  老三设想过很多种情形,却独独忽略了这个最致命的外界因素。店里被砸得乱七八糟,他都不在乎,但着实一个晚上没有睡觉。日本人打进来是迟早的,这个可视条件简直是土木考卷最后的加分题,他却没有抓住。竟然任由那个人将此作为新的拐点,把他和所有人送上了菜市口的断头台。自己辛辛苦苦设计的逃亡计划被一个久居在眼皮底下的铜钉戳破,这让老三非常愤怒。
  他本以为趁着莲花之死一举夺来主导权,离开金家只不过是第一次胜利。那日他本该坐在柜台前检查账本,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火花——去买票。声音很小,很微弱,但他当机立断紧紧地抓住不放,与此同时他的大脑突然爆炸似地闪烁着无数画面,是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未来。像一位久经沙场的魁梧战士拖拽着他往妓女的怀里送。两方思维的征战犹如山洪对马厩,那个弱小的声音几乎没有战胜的可能。他能清晰地记得那两扇雕花木门,距离自己不过三米,而他走了十分钟,每一步都必须用尽全力,每一秒都有无数声吼叫,他听见他妈在喊——泰之,泰之不要走。还有十六在喊——三爷三爷不要走。诱惑,纤细的腰肢,柔软的嘴唇,山峦与积雪的相连,老三走得大汗淋漓,只有拼命地闭着眼睛不去想不去听,因为那个即将熄灭的火苗告诉他——不离开,都会死。
  杀了自己,才能获得新生。
  日本人进城后,出入就尤为困难。不过老三会日语,被拉去在警署给日本人做翻译。他拿到了几张票。分别是——船票,火车票,以及,电影票。他在等待一个机会,因为刚经历过劫难,人心惶惶,他心里很清楚那个人对此有多兴奋。不幸从来都是创作的土壤,几乎不用施肥,遍地的故事都能自我生长长出硕果累累。他一定激动地双手颤抖两腿夹不住,丰盈的文字像天赋异禀的奶娘的乳汁,几乎不需要挤压就能源源不断流到他的嘴里,滴落在他的笔下。他一定身材矮小,四肢不发达,眼睛却硕大无比。在他童年时,多数人会因此施加同情与怜爱,然而当他长大成年,在经历过许多后依旧一事无成,除了不合时宜地拽些繁缛生涩的遣词以及令人尴尬地见缝下蛆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优点。自诩不凡的态度尤其令人生厌,直接扒掉了旁人对他的最后施舍。你错过了日本军炮轰沈阳北大营占领沈阳一定悔得彻夜难眠吧。没有寡廉鲜耻地尽情抹黑溥仪让你失去了许多关注吧。走马灯式的官佞权宦,过眼云氏的列强帝国,个个诲淫诲盗粉墨登场在巍巍中华大地上为虎作伥,这些鲜血染红的土壤对你来说是否是济济养分!我为他人做手中傀儡,让你享受着运筹帷幄的高潮,恶心至极!
  什么刺激眼球就能为此赴汤蹈火,未曾度德量力以致泯灭人性,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即创造出一个自己掌控不了的人。亦或者,竟然妄图掌控他人?
  老三拼命地在烛光下书写着心中每一丝微弱的光,并像撕开伤口一样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将其不断放大,再放大。简直是在用鲜血做蜡油,心脏为烛心,进行着某种负石赴河的献祭。
  如果纸是身体,笔就是性器。每一个字的书写都该极其私密且隆重。他不甘心,竟由这样的人来书写他,来决定他,来命令他。
  他想,我是爱新觉罗氏王爷,你是个什么东西?

第25章 放下笔墨//立地成佛
  十六把明其一五花大绑扔在了床尾。他低垂着头,身体蜷缩成卵状,没有丝毫要苏醒或蜕变的意思,完美诠释着老三对他的判断。十六打点好一切,从怀里掏出一把枪,腼腆地向我举了举,说道:您就别插手了,以免误伤您。
  说完他把细长的枪管抵在明其一的脑袋上,神态是笃定压着恐惧,从我的角度看,他的肩膀在不断地颤抖,尽管很细微。但我酒意已去,夜风送凉,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着。似乎两眼都有了x光,某种能穿透人体的相机,只有协和医院有。我穿过十六单薄的身体看见了明其一缓缓地抬起了头,眼神中恐惧挟持着温柔,是一种让人头皮发麻,倘若前列腺不发达还有可能失禁的诡异。他的目光像是一位母亲在看自己的儿子,打出生就被抱走了,成年后遭遇偶然两人竟以仇人的身份再次相见。于是通常情况下,素以伟大做刨加以雕镂藻绘的母爱使然,母亲都会隐瞒自己的身份,宛如英勇就义般死在儿子的手下,为的仅仅是不让他在今后的人生中被良心谴责。现在明其一就带着这种绝望与幸福,醉眼迷离地看着十六和他的枪。
  十六的手在颤抖,看似很害怕。我却由于眼睛暂时获得了x光的透视能力看见了他的心脏,通红又活跃,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我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只见上面刻满了
  纶纶纶纶纶纶……
  我闭上眼,感受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空虚。仿佛置身在浩瀚宇宙,地球苍白地旋转在我脚下,然后四处都是黑暗。寂寞像虫卵一般被密密麻麻地产在我的皮肤上,最近的月亮距离我与地球有38.4万千米,意味着在变成灰烬之前我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说话的人。
  处于这种考量,我只好拿起刀轻轻地抚上十六的脖子,“十六,放下枪。”
  十六有些气恼,“您出尔反尔,非君子”
  ——我可没答应过……
  ——放下刀。
  很陌生的声音,却令我熟悉地宛如昨日。
  “三爷!”
  十六满心欢喜地想扭过头,却被我勒住脖子无法动弹。与此同时,一柄冰凉的管状物抵在我的后脑勺,冷得让人头皮发麻。我低头看月光投进窗后将我们四人磨平在地板上的黑影。犹如幼儿园小孩的简笔画,高低不一又同时用尽了手脚所能使用的最大姿态,恨不得手牵手围成一道光辉的迎接新年墙。十六的枪指着地上的明其一,我的刀横在十六的脖间,老三站在我的身后拿什么东西抵着我的脑袋,那不是枪,可能是一把扇子。
  我不禁冷笑,“你够大方的啊”
  老三这时缓缓踱步走到我的面前,像是从河里走出的水藻,从云里降落的鸟,有迹可循但绝非人间之物。他和我几乎一样高,身穿黑色的三件套西装,衬衣外面的背心口袋端庄地放着一方白色手帕,只露出一角,上面绣着英文字母“卢克”。头发梳得相当绅士,“不愧是英国回来的”
  老三举着一把黑色手杖,底部有一圈铜制镶框,对准我的大脑,表情十分抑郁仿佛预见自己的失败。
  我的刀逐渐逼近十六的皮肤,已经感受到了皮肤弹性走到尽头后的阻力。我并无太多畏惧,因为十六不敢开枪,拿准这一点,我想,没准今晚不会死人。
  但很快我错了。老三微微牵动了嘴角,似乎是笑了一笑。就退后几步坐在了一张地主椅上。我真不知道明其一家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把结实的椅子。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可笑。
  我这个人向来油盐不进刀枪不入,更不用说威胁。除非剥了皮扔到泡菜缸子里撒上十麻袋海盐长年累月地浸着,没准哪天心情好就能入味儿。
  谁知他听了我的话,竟然笑得颇有一丝慈爱。不过这种慈爱令人不适,明显是掩盖着某种带有掌控的目的以及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眉毛很黑很高,睫毛和和眼珠子被深深地压在下面,如果没有他的主动直视,可能没人能看清他的目光。达芬奇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看这个人就是属于城府吞噬良知的利己主义。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放 下 刀。
  奇怪的是我的手竟然真的在不由自主地放松刀把,明明在用力攥紧拳头却还是肉眼可见——刀在松动,直至脱落。
  ——不可能。
  我惊悚地用左手握住右手腕,感受那股分明不是出自我本人的力量。
  老三看着我,说出几个中文字……我却宛如记忆丧失智力受阻,完全听不懂。
  ——你是我写的东西。却还愚蠢地活在自我的自由里,这究竟是我的成功还是失败?
  我在一股脑的震惊中难以自持,几乎瘫软,无意间瞥到十六在一旁怜爱地仰望着我,仿佛我是他生的,这种恶寒令我瞬间清醒过来,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他的头发,顺手夺过手里的枪抵住了他的下巴。十六个子不高,几乎被拎在半空中脚尖着脚,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老三可能没有料到突生的变故,略显急躁地站了起来,却没有看向我们,径直走到明其一身边。拿起手杖代替手指举起明其一的下巴,表演厌恶地如同看见了阿玛在破旧的胡同窑子里找女人。
  ——你是什么东西?
  他愠怒地质问道。
  明其一高昂着脖子,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平静。由于他平常除了呆滞就是委屈,大部分时间都耷拉着脑袋,五官被半长不短的头发掩盖着。这样突如其来的赤裸,加之聚光的双瞳,让他容光焕发。
  明其一说:“老三,我从未想让你死。死亡对我来说只是手段,不是结果”
  老三显然不想接受这种苍白的辩解,比他的脸更加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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