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红尘一壶酒,弹指间人生几度,尽在斜阳。
之后他将喝完的酒壶搁在螭吻石雕后面的软泥处,如果无人有心寻找,想必这些年过去了,这酒壶怕早已经被厚厚的落叶掩盖住。
他差点走火入魔的事情叶秋自然不知晓。后来他倒是听说因为旱灾年百姓实在太苦,天道宗的一干子弟都做了一回菩萨普渡众生去了。
就算真回宗门,除了留守的外门弟子,也见不着什么人的。
而李琳琅当初询问他螭吻为何物,他想起的不愉快的往事,便是当年自己一身见鬼杀鬼、见佛屠佛的杀虐气了。
“杀观音的事情现在提起,只是觉得与我们眼下面临的情况类似。虽然其中多半没有什么关联,但也说不大清楚。我只是隐隐有种直觉——”
说到此他故意停了一下,面对叶秋道:“十年前你刺我一剑,其实你不用记得,我早忘了。”说毕他转过身,不看叶秋反应地大步往前走。
私事已毕说公事,他没事人一样继续道:“如果有人能够利用异术使人变得暴虐易躁,让一个垂暮朽朽的老人力大无穷,那是否同样可以让一个常人变得如野兽一般嗜血吃人呢?
当然这个问题我们原先谈过,但谈的不一样。
原先我们猜测有人颠覆泰阿山的格局制造了山蒿里的阵法,阵法让这里死气沉沉,邪气纵生。
假设我们现在面对的活死人就是这么诈尸来的。唔,说活死人也不太对,准确地说应该是些作古多年的尸体罢了。”
讲到此秦冉不由感叹了一句,“也不知道是撬了多少坟墓,也亏这些别有用心的人能想出来。”
第四十五章 苦酒
忽然空气中远远飘过来一股味儿,正是他们要去的东南方地动的方向,秦冉神色微变:“是血腥气。”
不待多说,两人提气直奔血腥气来处,只消片刻便到了一处六层高的祭台底下。只是地上难以落脚。
远远看起地上的路面像浮了一层水,真等秦冉二人一个飞身落地,脚步沉沉,竟是踩在一片粘稠的血滩里。
狂风乍起,浓重的血腥味延绵数十里。
就好像泼了一层鸡血猪血不满意,还得厚厚地一层一层地抹,摸得个鬼哭狼泣怨气冲天。比之在废宅金身佛像的味更上一层楼,一般人闻着真恨不得找根绳子吊死,更别提黏在鞋底。
秦冉憋着气,发现无济于事,干脆瘫着脸环顾四周。树木寂寥也无房屋阻碍,除了两层高的祭台也算空旷,根本容不下人藏身。
“左右不像有人藏身的样子,方圆一百米都是斑斑血迹,若是有人走过应该会留下脚印。除非这个人轻功高过你我二人,才能来无影去无踪。”
在秦冉左右扫量的当儿,叶秋蹲下身食指抹了把地上的血迹捻了捻,在鼻尖嗅过断定道:“陈年旧血。”
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层血迹还湿濡新鲜,下面便是厚厚的黑褐色。
在山蒿里这么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有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事,还是如此明目张胆大规模的行事,一个人的人力自然是不行的。
秦冉皱眉道:“就算不是最近泼洒,这规模也够吓瘫胆小如鼠的。能断定都是人血吗?”
看这血迹泼洒规模,非用上百个人的放血才行。且要不吵不闹心甘情愿,不然未等到血放好早有人挣扎逃脱、或者喊叫被他们察觉。因此他才会猜测不尽然都是人血。
叶秋站起身,素白的袍子撑开又收拢,仍然不沾半点脏污和血迹:“畜生血。并非人血。”
秦冉听着刚松了口气,又听叶秋道:“我记得就好。你不用。”
秦冉:“......”
这句话他该怎么回答?
十年前的一剑,扯过来扯过去。他让叶秋不用记得自然是希望能够释怀。
只是莫名的,他似乎从叶秋这句话听出不露声色的寂寞。
好似高淼的空谷回响落到了实处,一时之间他面前这个人从九天云端脚踏实地了。
甚至让他产生若是孤身赴无间,叶秋也是愿黄泉共为友的怅惘。
当叶秋饱含深意又曲折幽微的目光扫过来时,这孤渺高寒的怅惘仿若被人轻轻收敛,他心中那种“他对我并非无感”的想法就好像枯灭的篝火又死灰复燃,可那微火又并非一触即发,而是九曲回环的。
幸好这种错觉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秦冉目光落在还没有探寻的祭台,只一个飞身起落就在祭台长身而立。
竟是如此景象......
秦冉遥遥冲祭台下面的叶秋喊了一声:“别,你先别上来!”以免叶秋未听见,他甚至朝下面摆了摆手。可见所见之物令人悚然。
他的周围并无一个人,只有上百具密密麻麻的棺材。
正巧他右边的一具棺盖已开,只露出一只苍白的手,张开五指在棺盖上缓缓移动,犹如一只断手在空气中漂浮。
再看那棺中人双目紧闭,面若扑粉。他猜测这是刚死不久的女子。正想着谁丧心病狂撬死人坟墓,就有人递枕头来,他的心情却未轻松多少。
他将数百个棺材一一扫过,为证实倏忽而起的猜测,将一具近处的黑木棺椁打开,面露沉思,又走到一边揭开三四个外观完好的棺材的棺盖:果然如此,并非所有棺材尸体都在的。
就算刚死不久尸体,味道也并不好闻,秦冉确认完毕又原封不动盖好。
秦冉绕了一圈,棺材里的的尸体或面露安详、或面容痛苦扭曲,动作或手做顶开棺盖的挣扎状、或双手交叠于胸前,男男女女的情状不一而足,但都可以确定他们被放入棺材时已生机全无,自然辞世。
最后他半蹲在一具棺材前许久未动。许是这具棺材太小又太不引人注意了,一眼扫过去卡在两具楠木棺材夹缝里的它自然会被人忽略。
里面是一具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早夭的婴儿认为不详,一般用草席子匆匆裹了掩埋。只念往生经不立牌位,是吃不到供奉给先人的香灰的。
因此用棺材来收殓里里外外透着古怪。
秦冉探婴儿脖颈脉搏的手还未收回去,婴儿微微的脉搏跳动了一下,自此归于平静。此生此世再不会响起。
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跳相跟着在这刹那骤停了一下。
可这刚落气的婴儿既不知生也不知死,一只皱巴巴的小手钩住秦冉探他脉的指头,眼还是未睁开的。
叶秋走近时便看到他弯下腰的脊背绷成剑拔弩张的一条线,上半身掩在浓重的阴影中。
秦冉低头看了半晌,忽地歪着头看向叶秋,背光阴影中的眉眼不知何时染了一层化不开的戾气。
他起身衣摆垂落,带有血腥味的浮土随着他的动作从棺盖上滑下。
坟墓尚有余位,下一个是谁?
秦冉看人说话的时候目光总是略带戏谑,或好整以暇,或漫不经心,就算语调认真时神色也会有几分促狭。然而此刻他眸子里浮上探不见底的阴霾,像落了一层黑灰,鬼气森森。是以叶秋略微担忧地唤了他一声。
因着一声呼唤,走了几步的秦冉按了按额角,再看那黑沉黑沉的神色已经沉静许多。看向叶秋的眸子像被灌入鲜活的光,透出一丝微亮来。
秦冉对他担忧心知肚明:“你不用担心我。这些棺材我匆匆扫过,看的不仔细,里面的死者都是刚死不久。或许有一二遗漏的地方,你再找找是否有别的发现。还有——”
他顿了顿,“我面前的这具你别碰,也别看,若是找到类似的别管,放在那儿等我来处理。”说毕,飞身下了祭台。
叶秋蹲下身只是犹疑半刻,缓缓将对成人来说委实憋屈的棺盖打开。小小的身体蜷曲在一起死婴映入眼帘。原本棺材已经小得吝啬,对瘦得皮包骨头的婴儿来说仍然太宽太长。
许是没人喂养饿了许久,头大身小,枯树枝似的脖子下支着同样枯瘦干巴的四肢,唯有根根肋骨凸出的肚皮凹下去的那一点儿,肚脐还算圆满。
叶秋眸子沉了下,便明白秦冉不愿他见这种凄惨得令人伤心落泪的场景。
杀观音的事情对秦冉并非没有益处,他从中知道有些异术会用媒介——如一尊观音,而较大的异术是需要鲜血来刻画阵法的。
当表面一层的血迹清理掉,以他方圆十米的地方显出下面一层朱红色的符号,就像苗儿刨除土大白青天,秦冉把做了工具的流云剑收回鞘中。
他不认得这阵法,便询问叶秋。
叶秋细细辨认后道:“四方生死局。”
四方生死局压四方,四个方向的阵法,少了一方都不行。
秦冉听了,道:“阵法的血迹干了许久,不像刚刚绘制而成的。如果每刻一处阵法便有一座祭台,像这样摆满棺材的还有三处?”
叶秋颔首,沉了目光:“棺材里的死者形状各异,大概是阵法催动后所致。”
秦冉道:“这应该是将泰阿山灵脉格局转的罪魁祸首了。我听过了诸多阵法,没有一处像这般诡异,需要一百多个棺材做阵眼。
这阵仗真是前所未闻。我听说大阵一般要用人血来醒,用牲畜血代替大概是耗费太大一时凑不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