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切脉的燕琛躁动得不行:“祖宗,闭嘴吧......少说一句话兴许还多活一个时辰。”
能不能多活一个时辰秦冉不知道,不过他闭上心里也闲不住。琢磨来琢磨去,忽然想起了他最近唯一接触过的东西,便是那破败的金身佛像。真他娘的,歪门邪道。
秦冉思忖片刻,还是瘫着一张脸开口:“如你所料,我约莫是砸了那个玩意遭报复了。”
什么叫“报复”?那是报应!燕琛听了,只觉得根根骨头松散灵活,急需要将秦某人拆骨活动活动。
燕琛探他脉也有一炷香的时间,秦冉耐性一般,只是怕在此地逗留越久越节外生枝,便想问他情况如何。但那话刚在唇边,他眼前就一阵发黑。
在他不负所料晕过去前刚好抓着某物,以及听到叶秋对燕琛道了一句“我来”。
当他再醒来时已经换了一个地。
秦冉动了动,又木然不敢动了。他身下垫了一些清爽干净的干草,背半倚在燕琛的半边肩膀。至于叶秋,则左手的指节落在他的摊开的右腕上。
搭在他脉上的指节瘦长而有力,温凉的体温贴在他肌肤上十分熨帖。叶秋的食指沿着他青色的脉搏游走时,秦冉甚至下意识曲起五指。
第四十四章 天光
按理说他该被叶秋探脉的动作完全吸引才对,然而秦冉的目光落在叶秋的右手。
他的左手正牢牢抓着叶秋的手腕哩,或许昏迷之前五指刚好卡在他突出的腕骨,于是便一直这么紧握着。
这是多么微妙又尴尬的一幕啊。
看他醒来,自然能一个人坐直身子,燕琛放开秦冉站起身,活动活动僵麻的半边肩膀。他回转过身是恰好看见秦冉装作自然而然地,左手一触即收地收回去。
叶秋更干脆,约莫想把右手收进袖里,却只是乖巧地搁在膝盖上。就好像,不约而同地缓解对方的尴尬。
燕琛当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酸溜溜道:“你俩真是一对冤家。”
秦冉:“............”他怎听着这句左右不是人话?
“过了多久了?”秦冉撇开目光,很好地省略了“昏迷”几个字,他还是要面子的。尽管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隔了一层装作啥也不知。
“晕了有一个时辰了。你若是再不醒来,我都打算再扎你一针了。”
被剥了脸皮的秦冉差点气出一口凌霄血。
秦冉不便打扰替他把脉的叶秋,除了刚醒来的头晕目眩,他好似并无别的异常。因此和燕琛谈了几个问题,得知自己所中非毒非蛊,很罕见地不知道该算什么。
但在他昏迷之前叶秋似乎有办法拔除。秦冉听了松了口气,就算不痛不痒当个吓唬人的摆设,这埋有隐患的东西还是除掉更好。毕竟谁知道会不会死人?
他一心谈话,自然未注意到叶秋搭在他脉上的食指一直悄无声息输送了真灵,借着两个人手腕的红线搭桥,好似下了一个引子般,勾引出“毒”。
秦冉后颈上的“毒”有大半慢慢通过青色的血管爬到叶秋手指,最后在他的手腕脉搏处攒成一寸长的黑线。叶秋探脉的手指再抬起来,垂下袖摆,掩在宽大袍子下的黑线已经一指宽。
那东西似乎是个活物,挣扎着顺着血管往胳膊上爬。眼看着黑线一寸寸渐长,叶秋施了个诀,便龟缩成一小撮在腕部了。但他暂时无法拔除。只是以身受之。
“祟物已除。”叶秋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以便秦冉起身。
秦冉摸了摸后颈,果然那股刺痛感没有了。他道了谢并未往旁的想,私心里倾向这毒应该和邪祟类似,是以叶秋才能轻描淡写除去。
“既然是分头行事,那你和叶秋一路。我一个人无事。”燕琛看秦冉无碍,接着两人抛出来的话题谈到,他想去寻李琳琅,而秦冉则是打算寻着地动方向找过去。
燕琛对秦冉道,李琳琅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多半会去某处。他没具体指何处,不过秦冉猜测李琳琅可能回到了父母和宗族的“墓”前。
其实哪里有“墓”呢,一把火不仅烧焦了荒土,差点烧干了河流,还烧去了数以百计未眠的尸骨。怕是能找到的,只是他父亲秦月白当初为纪念这里而下令立的石碣——
“山蒿里之墓”
“这是信号烟火。”临别前秦冉将一白色烟筒给了燕琛。
在他们所站之处,越过西边低矮一些的山头,往上跨过重重的密林,他能看见泰阿山腰处隐约的隔山灯火,宛如一点星光。
以烟火为号,尚赶到泰阿山的军队将破开晓雾,埋葬一切的腐朽、未腐朽,将生和未生。
秦冉目送燕琛身影不见,突然生了一种送旧人的离别感慨。他回身面对叶秋,负手倒退着走,看着背光的叶秋身后一层黛青色渐渐沉淀下去。明暗的天地交加处,余晖在叶秋眉眼投下一层清浅的光。
莫名的,秦冉看着他明净温和的眉眼心中一动,在时局未定凶险难测的山蒿里,他陡然升起一抹举世安稳的岁月静好。若是一切尘埃落定,两个人如眼下这般不言不语,并肩前行,想必也是极好的吧。
“叶秋,你还记得我说过自己拆了金身佛像的事情吧?”大半的活死人都聚集在不知何处,他们脚下的路面还算干净,没有糟心的活死人阻碍,秦冉的语气难得轻快一些。
四周颓败的房屋渐渐多起来,他走了一段路又回过身,微微落在叶秋前面小半步。叶秋看见他背负的双手百无聊赖地转着烟火筒,淡声应道:“嗯。”
秦冉虽和叶秋说着话,脚步却不慢:“拆佛像这事是我欺哄你,不过别说我拆了和尚庙做柴烧,那时我可是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秦冉说话,叶秋自然只听不问。但秦冉若是稍微回望叶秋,将发现他眸中一片澄澈的柔和。
秦冉道:“几年前茯苓一带信一种神灵,其实那算不上神灵,叫“杀观音”的邪物,听闻每日烧香跪拜可以延绵子孙、福泽百世。本是无中生有,一传十十传百人们便信了。其实只是有人装神弄鬼让愚民在神龛里供奉罢了。
本在茯苓一带传闻,后来越传越神乎,传到我耳中便成了若不信神便会七窍流血爆亡。”
说到这里,秦冉似乎颇为无奈,那时他接到茯苓求援的消息,便率兵匆匆从北疆赶到茯苓清剿流匪,哪成想被迫参与了茯苓百姓因信仰“杀观音”而起的群起械斗。
“本来神灵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若是信仰人一多,假的也变成真的了。‘杀观音’的来历不详邪乎得很,好端端地把淳朴的风气变得穷山恶水,一时之间那里的人们越来越穷凶极恶,路过此地的经商之人皆人心惶惶。”
“你说遇到这种事情我能怎么办?”说到此,秦冉反问叶秋。
叶秋道:“除之,以儆效尤。”
秦冉道:“唔,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然而事实比我所想复杂得多。拜过杀观音的人都中邪似的好坏不辨,见人就打,且力大无穷。
你很难想象一个八十岁、走路颤巍巍的老头扛起成年男人也难以举起的千斤顶砸人的场景。壮年男人都被征兵或者出门远游,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残。打又不能打,不打又不行,那时候真的是头发都愁白了。”
秦冉叹了口气,“那件事情处理完,此后我见着神佛一类的东西都头疼得不行。更别说捏着鼻子焚香祈福了。”
疑点颇多,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的尚且不论,叶秋思忖片刻,慢慢捋出一条时间线。叶秋斟酌道:“此事发生于旱暑年?”
秦月白死后秦冉袭“长平侯”之位镇守北疆第二年夏,遇的那次百年大旱称为“旱暑年”。
“正是这一年。”本来灾慌年人心难安,还要邪佛害人一事火上浇油让人焦头烂额,是以安稳在深山林里不问世事的伽蓝地更让人火大。
他没告诉叶秋,为了查清楚这尊“杀观音”的来历曾几次三番拜访最近的佛门净地,均以自己杀孽太重被拒之门外。
现在想来其实怪不得那些担惊受怕的小和尚,毕竟当时自己一身血迹未清、杀气腾腾的样子真像砸场子的。
秦冉走着走着脚步停下来。为杀观音之事他当时也想过回宗门,后来也的确换了一身洁净白衣,踏上天道宗三千三百三十三阶的白石板。
天道宗一百三十九阶的上山入口刻着螭吻石雕,早凋的紫桐铃落了一地,好像铺满一地肃杀的秋色。他停在螭吻石雕前的台阶伫立良久。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宗门了,此生将以长平侯的身份长身埋土。
回去以什么身份理由?连云道人在四方云游,师父青怜君闭关苦修。唯一算上知交的叶秋已经决裂。
且他现在这番模样真是不能见人的,尤其不愿见叶秋——
他尚在服丧,额间系了一条白色额带,全身皆素白半点杂色不染。比之上回和叶秋分别之前,他眉宇间却是多了一股子黑沉沉的挥之不去的暴虐气,连眼底也压着一抹呼之欲出的煞红。
于是他便倚着石雕坐下,一条长腿微曲起,另一条伸展搁在下面的台阶上,孤芳自赏般取下腰间的酒壶遥祝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