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出人群的阿郎更大胆,拔足狂奔,穿小肚兜大裤衩,红衣服配花裤子,在乌鸦鸦的人群格外显眼。
李琳琅看到奔跑到树下的小短腿,又被陆陆续续站起来的人们挡住了视野。
等追到人的时候,阿郎站在高高的圆台下面,往上看,垫起脚尖眉眼与高台平行,只能看到来往穿梭不停的十几双黑鞋子。他太矮。
“阿郎!”
李琳琅心道阿郎不是个安分的,又见收了蚱蜢的黑衣随从经过他们所在的圆台。
李琳琅慌不择路拉着人躲在台布下,捂住阿郎的嘴,缝隙里便见草编蚱蜢从空中落在他们一米开外的地上,近得很。
约莫这黑衣随从刚好垂下袖子,蚱蜢就滑了出来。
他们躲在圆台下,自然而然没有看到那一幕:
巫神的圣水撒向天空,飘散开去,成了无形的烟雾,被信仰他们的虔诚的村民吸入口鼻。
敲锣打鼓的声音顿了顿,拿着鼓、锣的乐手眼神涣散,木讷得像一根树桩,半晌叮叮当当,喧闹的锣鼓声又接着响起来。
跪在祭台下的人群却是诡异地沉默了。他们目光呆滞地盯着呆板干裂的土地,像沉默又负重的大地母亲,这些日夜劳作靠天吃饭的人们,整齐划一地挺直僵硬的腰板。
憨憨地,脸上的血色一刹那褪尽了,面孔不约而同呈现死尸般的浮白和青斑。
唱词还在继续,念的是:集地之灵,降甘风雨。承天之神,兴甘风雨。
躲在圆台下的李琳琅咬咬牙,打算去捡那个坏得不成样子的草编蚱蜢,他刚冒了一个头,一只大手就替他捡起来了。
秦冉心跳加快,随着李琳琅仰起头,看到了——
一片朦胧。
那人的脸秦冉看不见,听到的是中年男人沙哑的声音:“是你的么?给。”
这句话,秦冉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五雷轰顶,心绪不受控制地起伏起来。
这个声音他认得。就算这辈子,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他都忘不了。
他们之间的仇怨,是千百个漠北将士堆积起来的累累尸骨,是一笔颠来倒去不死不休的糊涂账,是血债,就要以血来偿。
心如蚕丝,打了个结似的千回百转,他来不及震惊并且往后深想,难以言喻的绞痛袭上全身各处。
他眼前不明不白顿时漆黑,什么也听不见意识不到。像瞎眼耳聋的残疾人士。
“子开……”
谁在唤他?
突兀出现他耳边的近在咫尺的声音,将他拉向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就像还在香甜的睡梦中不仅被人拼死拼活叫醒,还附带被重重踹了一脚。
他娘的,身不由己的感觉糟心透了。
他觉得自己飘在落不实的云端,又像沉在湿漉漉的水中,浑身凉飕飕,四肢被捆绑般不能动。
这种往下落又好像是往上浮的感觉出现了一阵,五感尽失的他最后被人捞起来,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唇上一片柔软的触感。
他又被人强吻了。
意识到这点,秦冉先是怒不可遏,后是冷笑,他脑子里想的都是李琳琅这货,耳里心里都是那个熟悉又陌生唤他的声音,突然另一个声音惊破云霄一样闯进来。
“将军。”
束缚他的力道泄了,秦冉重新睁开眼。
又回到了幻境中。
唤他的是一名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侍卫。
打头阵的他从远处跑来,慌乱得很,慌慌张张踏着脚下的青草叶,慌不择路还差点被路边的藤蔓摔了个大马哈。
当他使出从娘胎出来吃奶的劲跑到秦月白身前,双膝一软,“砰”的一声跪倒在他的马下,仿若行了个虔诚无比的大礼。
滑稽的一幕却无人讥笑出声。只听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滑出两字:“前面……”
前面如何?薄薄的两字成了他唯一的遗书。少的可怜的消息让其余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主心骨,带领他们来这里的秦将军身上。
秦冉认得,他们头上的黑色巾帻——秦家军的标志。
身旁一人云淡风轻下马上前,单膝半跪,揭开已经咽气的侍卫的染上鲜血的白衣领子,看到脖颈上两个血洞,神色严肃道:“月白,前面的事情你们别管了,回去吧。”竟是连云道人。
秦月白沉默不语,眺望远处,那树林遮盖处应该有一座安静祥和的村庄。本该是世外桃源的地方此刻天色暗淡,苍翠的树林上空浮现出猩红的光芒,竟起了天地异象。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死去的侍卫摇摇晃晃又站了起来,脸色发乌,目光无神,血红的眼珠子盯着四周转了一圈。
头皮发麻的众人不由自主往后退。
有大胆的想探探虚实,看看同袍是死是活,被连云道人喝住:“诈尸啦,把你爪子收回去,不要命了?!”
“死了也不得安生,怪可怜的。”连云道人一挥手,符纸立现,将这具活尸烧了个干干净净。
又让众将士将他的骨灰随地掩埋。有关系好的同伴默默取下腰间的水壶,以水代酒,洒在孤零零的坟前,算是送了个简易的葬。
秦月白身先士卒扬鞭跨马,不顾劝阻往前走。
前途凶险还冒失闯入,别人管不着——他无法担保一个不落,怎么来的怎么平平安安带回去。
秦月白不是旁人,连云道人追上他,气急败坏道:“降妖除魔又不是行军打仗,何必强出头揽瓷器活?这事本不归你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前方有诈,说不定就是下套子盼你来钻呢。你脑子犯浑心里也犯浑吗?你真要去,我不拦你也不会帮你。自求多福吧。”
天道宗规矩,不干预俗世斗争。他不帮忙只是按规矩来。
秦月白稳如泰山,语气平和道:“好。”严肃正经的秦月白末了,还轻飘飘道了句“有劳”。
任连云道人怎么像救溺水的人一样把他往正道上拉一拉,只得到几句不咸不淡的回应。脾气倔得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连云道人肺都要气炸了,不怕对方暴跳如雷,就怕对方四平八稳,雷打不动。一路跟过来,他头发都愁白了。
他闷了约莫沸壶水的时间,才闷出一句:“你都是当爹的人了,不会拉扯孩子丢到天道宗就算了。你总得以身作则改改你那烂脾气,不然以后种的豆长成歪瓜裂枣……”
秦月白颇为怀疑地睨了他一眼,鸡生鸡,豆长豆,他自己的种自个儿不知道开什么花结什么果?
连云道人继续劝:“你学学你家秦小娃娃。懂事,又乖又听话让人省心。”
被隔空点名的秦冉:“……”连云老头这话说得不牙酸么?他小时候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
那时他约莫七八岁,正是折腾不休要捅天的年纪,隔三差五带着一帮年龄相仿的后生在天道宗偷鸡摸狗。
还曾私自豢养过两只成对的独脚小野鸡,就养在连云道人后院的草园里,天天偷啄灵草灵花。
大野鸡生小鸡崽,成群结队差点把那地儿啃成一块光溜溜的地皮……
直到后来天地缘分般出现个粉雕玉琢的叶秋,他又锲而不舍把那点死皮赖脸的德性发挥到极致,生平的耐性和兴趣全拿来磋磨这个从头到尾的冰娃娃。
一想到叶秋……他肠子都悔青了,只觉得招惹谁不好怎的不长眼招惹他呢?
现在他一见叶秋气势总矮了那么一截,不是欺软怕硬,而是……本能的规避,像头鹿躲避老虎的追击,很危险。
他真不敢想象,在叶秋身边待久了自己会不会陷下去,嗯……陷下去?
怎会用这个词,像多情的女子盈盈的秋水眸子拿眼勾男人,才让人产生错乱和深陷到不可自拔的迷醉。阴差阳错为何又将叶秋比作委身男人的女人……
这不是侮辱人吗?秦冉面无表情掐灭游离的思绪。
说了半天的连云道人口干舌燥咽下口唾沫,心道劝不了了,不劝了,要死就死吧。
秦月白治军甚严,他一动,后面的人连忙肃整队列,跟上来。
已经预想到最糟糕最惨烈的情况,事情的发展还是出乎意料,让人悚然。
道路尸横遍野,浓浓的血腥和腥臭味久久不散,秦月白是被前面的物体挡住去路的。仔细看,原来是一个活人正在啃噬另一个人的尸体,森森犬牙刺入颈脉,鲜血喷涌。
被咬的那人不知痛觉,指甲刮着另一个人脊背,两人滚作一团,互相撕咬。
连云道人再接再厉,借题发挥恶心人,主要是恶心秦月白,让他打退堂鼓。
他绘声绘色讲了一串“脑浆四溅的的脑门”“掏空内脏的胸腔”。
旁边听他描述的小士兵脸色发青地望着他,好几个背过身用食指抠着喉咙,想要把隔夜馊饭呕出来,主要是太恶心了……
秦月白略带责备地扫了连云道人一眼,后者摆摆手装作眼瞎看不见。
亲眼所见的人吃人的场面震人心魄,缺乏经验的青年将士脸色发青,沙场再无情哪里见过此等野蛮残暴的场面,个个忍不住蹲下身呕出一地黄花花的黏腻东西。接二连三,干呕声一片。
安坐马上的连云道人云淡风轻道:“那已经不算是个人了,失了神智,没了魂魄,现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你的兵已经承受不住了,你还要往前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