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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军爷那些年 (孤山拾荒客)


  “我是胡彦的哥哥,山南西道,梁州治下,成州同谷郡上禄县人——现役陇右道北庭都护府瀚海军第六团轻甲步兵,胡九彰。”
  胡九彰声音不大,但却透着丝丝苍凉。堂上诸人显然并不适应他这种与长安全然不搭的口吻,那县令还没听完,便皱起眉头,垂下眼拿着手里的宗卷来回翻捣。
  “嗯,你指控张泗在半月前殴打你弟胡彦?”
  “是。”
  没人在意他,就连县令也不看他,但胡九彰答得异常坚定,一双鹰眼中放出慑人目光。
  “可你这宗卷里,为何只字不提张泗?”
  县令随口说着,而胡九彰的心却随之猛然一颤。他不能卖了陈番,绝不能卖了陈番——
  想到这儿,胡九彰脸色更加难看,声音也随之沉闷了下来。
  “小人当时还未确定,张泗便是殴打舍弟的犯人。”
  “哦?那怎么你一从县衙离开,就能确认了?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还是你自己发现了指向张泗的证据?”
  “……”
  这一句问话,胡九彰答不出来。他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他手上没有任何能够指向张泗的证据,但他知道陈番没有说谎,当他在张泗面前提到胡彦那两字的时候,张泗的反应便已经暴露了一切。张泗就是殴打胡彦的犯人——这世上只有张泗知道胡彦的下落。
  “不答话?胡九彰——你再不答,本官便算你是诬告,可是要治罪的!”
  县令声音随之陡然一厉,可胡九彰不能答,他只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恍然间,县令随手朝着堂前胥吏一挥,一左一右便站出二人来,一人一边抓住胡九彰胳膊,在后反压着将他直接压到了地上。
  “胡九彰,你答是不答?”
  县令又问了句,胡九彰仍不答话。他无法答,他就算答,又能答出什么?难道这大堂之上,还有谁会信任于他?胡九彰咬紧牙关,呼吸的幅度都下意识的随之加大,但他答不出话。
  “诶……大人,我看,这人也是被兄弟失踪的事给闹晕了头,这时可能是吓懵了,说不出话。”
  竟是张泗站在一旁为他开脱,胡九彰听得身子都不住颤抖起来,他想拔刀,想当场就把张泗碎尸万段。
  “嗯……张公所言有理。那既然张公不欲追究,本官也放你一马。拖出去执杖二十,便放了罢。”
  县令驾轻就熟的一挥大手,那两个扳着胡九彰胳膊的胥吏便使劲将胡九彰往外一拉,胡九彰两边的肩膀猛然发出咯滋一声响,紧接着他人便被带了起来,被那二人连踢带踹的拖到堂外大院,又给一股脑按到了行刑的长条木上。
  见人已带到,一旁的行刑官拿起架上木杖,却不急着打。不一会儿,胡九彰就听到身后脚步声,直到那脚步声接近了,行刑官才不紧不慢的站到他身旁。
  胡九彰被按在那长条木上,看不到来人,但待那人声一响,胡九彰便止不住狠打了个寒颤——是张泗。
  侧着头,胡九彰便能看到张泗那一身鲜红的衣袍。
  “呵呵,劳烦兄台,待会儿打的时候,往这人腿上打,兄台辛苦。”
  张泗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胡九彰不知张泗与那行刑官递了什么,他只知道行刑官答应时,声音中带着笑。
  “胡九彰,”与行刑官说完了话,张泗又弯下腰,一只手按在胡九彰背上,一张嘴直冲着胡九彰耳旁。
  “你不是想知道你弟弟身在何方吗?我这便告诉你。”
  张泗一张嘴紧贴着胡九彰耳畔,声音愈发轻了。
  “我告诉你,胡九彰,胡彦死了,是我杀的,呵呵……怎么样?现在明白了吧?”
  张泗说完这话,还颇为爱惜的在胡九彰背上轻抚了两下。张泗扬长而去,而那拳头还粗的实心木杖一下下抡到胡九彰双腿之上,只第一下,他腿上便发出一声骨断筋折的闷响。那剧痛钻心刻骨,但胡九彰闷头趴在行刑的长条木上,连叫也没叫一下。
  没人看到他脸上的泪,就连他自己,也低着头,死死藏住奔涌而出的泪水,不愿叫任何人瞧。
  胡彦死了。
  而在长安,没有他要的公道——


第9章 谁把谁拯救
  被拖出县衙大门时,胡九彰那一双腿上的皮肉已经血肉模糊的与衣料凝到了一处,他的腿骨被完全碾碎,剧痛冲击之下,就连他这个伤惯了的老兵,也痛得几欲晕厥。但胡九彰偏生没晕,他咬着牙强打精神,把牙龈都咬破了,才不知从哪儿挤出了力,用两只手撑着上身,抬起头辨别方向。
  胡九彰人被丢弃在县衙后门的小街上,那条街狭窄,不过仅能容下二人并肩而行。且随着身后县衙的大门一关,这条街上便除了他,再无旁人了。胡九彰用双臂支撑着上身,他还没有回头看过自己那两条腿,但他知道,自己这下半辈子恐怕已经就此葬送了。他折了这一双腿,再不可能回北庭打仗,而胡彦死了,胡彦死了……
  胡九彰心中对这几个字仍介怀异常。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胡彦惨死在长安的模样。想不到,也不敢想,张泗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眼泪是下意识的从胡九彰的泪腺里涌出的,小彦死了……只这么一想,胡九彰的喉咙便哽咽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胡彦是他们家的指望,胡彦死了,胡家唯一剩下的这么点希望也便绝了……
  胡九彰攥紧了拳头,他眼里又渗出泪花,但那却不是因为疼的。纵然街上没人,但胡九彰仍不想把自己这一张涕泪纵横的脸暴露给任何人看,他趴在地上把脸埋进双臂,上身微微颤抖着,却一声不吭。
  街上传来脚步声时,胡九彰甚至没有抬头去看,经过了县衙这一次,他几乎对这座曾经只存在于他幻想中的都城彻底心死。如此繁华昌盛的长安城,偏偏不是他这么个曾经为大唐浴血拼杀了五年的人,能活得下去的地方——他敢说,这长安城的百姓,几世不曾见过战乱厮杀,他们活得安乐,太过安乐,那日子不是胡九彰这种人能过的,长安不是他的,他没资格那样安乐的活!
  想到这儿,胡九彰心里甚至生出了丝丝怒愤——长安何止欠他一个公道!长安欠他太多太多——
  但胡九彰的悲愤却被背上的一下轻抚打断。被人轻轻拍在背上时,他愣了。是谁?谁会在这种地方在意他?啊……估计是嫌他个瘸子当了道,来赶人的吧?
  胡九彰随即强忍住眼泪,他愣是将这一张脸在自己衣袖上狠蹭了几下,这才抬起头。可胡九彰一抬头,却被眼前半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晃得一愣——
  白慕云。
  胡九彰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儿见到白慕云,而白慕云身上还是那一身绸缎暗纹的白衣,那衣裳太好看,也太贵重了,可衬在他身上,却仍觉不足。胡九彰如今匍匐在地自下而上的打量着白慕云,他忽然觉得白慕云那张精致脸孔,竟仿若天人下界一般。他看呆了,甚至不及反应。他不知道自己如今面对白慕云还能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眼眶带泪,眼睛红肿,模样难看极了。可面上的难堪,胡九彰已然掩饰不了,他只得将心中那万千悲愤全都藏入心底,转而摆出一副受了杖责后仍不屑于认错的倔强模样。
  “……你来这儿做什么?”
  胡九彰的声音沙哑着,腿伤和心中持续翻涌的情绪已然让他发起高烧,但他本人却丝毫未曾察觉到。腿上的剧痛把他全身的感官都麻痹了,他没感觉到自己体温升高,也没在意全身上下因为高烧而接连引起的阵痛和恶寒。他只知道自己不舒服,至于为什么不舒服,他已然懒得去想。
  “你……”
  白慕云半跪在地上俯身瞧着他,声音却微微颤抖着。
  “你腿……”
  “被打了二十杖,还算是轻的……”
  胡九彰轻啧一声,不肯在人面前表露出丝毫怯弱。但这才说了几句话,他便虚弱得抬不起头了,悲愤褪去,他就连意识也开始模糊。
  “你来这儿做什么……”
  胡九彰还有好多话想问白慕云。他想知道,一个富家公子哥儿,为何要在长安西市的旅店暂住,他更想知道白慕云为何会主动与他攀谈,听他讲陇右的过往。那本不是什么值得与人说道的往事——陇右,北庭,瀚海军,说来可能威风,但陇右的日子其实很苦,胡九彰这五年就是这么苦过来的,但凡有可能,他都不想这世上再有人要像他们这些戍边将士一样,苦得连一顿热饭也吃不上,连一宿的安稳觉都睡不好。
  但再多的,胡九彰说不出来了,他晕过去了,就趴在那儿直接晕在白慕云面前,连自己到底是何时晕厥的,他都忘了。
  这一觉,胡九彰也不知睡了多久,在他那野火灼烧的恐怖深渊里,他见到胡彦被人弃尸街头,那是一个深夜,胡彦躺在地上,那脸色就像胡九彰见过的无数尸首一样,惨白得可怕,甚至有些不似人形。胡九彰跪在弟弟的尸首前失声痛哭,可他周身却又无端烧起熊熊烈火,胡九彰就要被那火给吞了,火势蔓延到他全身,特别是在他那一双已经糜烂的双腿上,熊熊燃烧。剧痛铭心刻骨,好像要把他两条腿都烧没了,可他眼见着自己双腿在那烈焰中泯没,火势却不曾削弱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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