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韶听着却一时说不出半个字来,许多细碎的记忆在他的脑中混合着,回应着白秉臣说出的事实。比如每次换季的时候,周越就会收到自己母亲亲自做的衣服,梅韶那时候没见过衣服上新奇的纹案,可每次找周越想打听打听,他又一副很是惶恐的样子。
然后......梅韶就问了白秉臣,没过多久,就收到了衣服的花样子。
在他的记忆里,白秉臣从来没有一件那种花样的衣服,所以他猜测过白秉臣和周越的多种关系,却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
梅韶偷偷地瞥了一眼白秉臣的脸色,见他一切如旧的样子,心中却似堵着这么东西一般,闷闷的。
那时的白秉臣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就已经能很好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有显露半分。
可他不外露,就真的代表他没有一点难过吗?
“我记得还问过你周越身上的花样纹饰,你后来给我的花样,是问你母亲要的吗?”
“嗯。母亲喜欢在衣裳绣草药,觉得可以保佑康健。”
可这样企盼着孩子能够安康成长的衣裳,自白秉臣被送到平都后,就一次也没有收到过。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看着自己的母亲将自己所有的爱全数给了另一个孩子,却未曾把丁点目光落在他身上分毫。
梅韶握着白秉臣的手并没有放开,他突然发现自己好似一点也不了解面前的这个人。
梅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白秉臣就是在平都的学堂中,他刚进去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白秉臣。
因为他很是异类,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没有半点少年有的鲜活气,孤僻又清冷,被欺负了也一声不吭,也不会还手。学堂里说他是白家的私生子,在十几岁的时候才被认回来,加之白家的家世和那些世家子比起来简陋了许多,白秉臣就成了大多数人欺侮的对象。
在梅韶没有回都之前,一直是钱家大哥钱淮明里暗里照顾着白秉臣,可白秉臣从没有领过情,也从不与他说话。
梅韶后来也出手帮过他几次,也没有得到一点正眼,也是那个时候梅韶性子热,活活地缠了白秉臣大半年,先生讲学时就偷偷给他扔纸团,下了学就半强制地把人压到酒楼里。
虽说那个时候两个人的个子都差不多,可白秉臣根本不是梅韶的对手,下了学连想跑都会被堵住,然后就被梅韶揽着肩膀,大半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逼着他去酒楼。
冯家的小子年纪虽是他们那群里最小的,可却是闹得最欢的,每次都和梅韶两个人把白秉臣夹在中间,防止他跑了。按照惯例,梅韶给白秉臣点上一壶当季的茶,就和柳永思、钱淮他们划着拳,拼起酒来。
他们最喜欢坐在靠窗的一桌,几个人喝得有些多了,就开始朝下面瞎嚷嚷,打着无聊的赌猜街上走过的下一个人是男是女,猜错的人就要从窗户上跳下去。
可每次输了的人刚靠着点窗户,就被白秉臣冷着脸一把给薅回去。到了最后散场的时候,除了白秉臣,个个连路都走不稳,最后还是白秉臣看着一桌烂醉如泥的人,一个个地把人扶下楼,叫上马车送走。
他们都是心大的,酒醒后也没管自己是怎么到家的,直到一次散席后,梅韶难得的还有些意识,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自己被白秉臣架着下楼,正以为这块冰块一般的人被自己的热情感动了,刚想伸手去拍拍他,就被白秉臣突然冒出的一句骂人的话吓得酒醒了大半,神色复杂地感受到自己心里白秉臣软弱可怜的形象在这一刻崩塌。
可梅韶还是傻乐着,觉得自己大半年的付出有了回报,白秉臣至少没有丢下他们一个人跑了,完全没有意识到每次喝完酒自己腰间的荷包就空了大半。
再之后,梅韶渐渐发现,每次喝酒时有人要往下跳也是白秉臣拦住的,他兴致勃勃地把这个重大进展告诉了钱淮他们,可没有一个人相信。为了向他们证实自己说的是真的,第二天梅韶像往常一样押着白秉臣到了酒楼,挤眉弄眼地对着兄弟们暗示了一下,扒着窗户就往下跳。
在白秉臣惊愕的目光中,梅韶直愣愣地摔了下去,摔伤了腿,也因此收获了在养伤时,被兄弟轮流上府嘲笑的殊荣。
梅韶养好伤后回到学堂的第一天,下了学还没来得及去押人,白秉臣主动地站在了他的面前,说了一句“走吧”。
也是从此,白秉臣慢慢地融入了他们“狐朋狗友”的小团体,开始和梅韶走得越来越近。
手中的温度一点点地传到白秉臣的掌心,可梅韶犹觉得不够,明明白秉臣现在没有表露出半分的难过,可他就是觉得白秉臣又回到了之前自己以为的样子,是那样的瘦小和软弱,让人想押着他去好好看一看这世间的春光流水,喧嚣市井。
在协恩王回都的宫宴上,梅韶坐在最末的位置,隔着整个大殿,远远地看着他在高朋满座中笑着接受百官的敬酒,只觉得世事不公,凭什么他这样的人可以春风得意、拜相封赏?
可如今就握着他捂不暖的手,近在咫尺地静静看着他,梅韶才惊觉,他就像一块有裂纹的绝世美玉,远远看着流光溢彩,近看却满目疮痍。
作者有话说:
(年少时
梅梅:他好瘦弱,被欺负了也不敢还手,好可怜,我要拉他团建!
被欺负的白白:高冷,并不想睬那些人
被拉去团建的白白:他们是不是缺一个扶他们回家的人,我直接跑会不会被小二要酒钱?算了,拿梅韶的荷包付钱吧
看着梅梅跳下去的白白:长得挺好看,脑子好像不太好,没喝酒都能掉下去摔着,我要是不跟着他,他会不会把自己摔傻?
总结,都以为对方是笨蛋需要自己照顾。
第80章 后颈痣
梅韶感受握着的手正在轻轻挣扎着想要抽走,下意识地握得更紧,霎时就给白秉臣苍白的手上染上了一丝红痕。
他慌忙把手松开,只听得白秉臣轻叹一声,眸间蓄上无奈的神情,一副妥协了的样子。
梅韶小心翼翼地重新勾住他的尾指,没有感受到反抗,他更加大胆起来,勾着白秉臣的手一点一点将他整个手拖入自己的掌心里,轻柔地握住。
“除了周越,母亲就没有其他孩子了。”白秉臣纵容着他孩子气般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轻轻拨着白秉臣手指的手突然顿了一下,梅韶重新摩挲上他指腹上写字留下的薄茧,状似漫不经心道:“公子他很像你。”
“他举手投足,衣着打扮,甚至连笔迹也和你无二分别。”
梅韶的话让白秉臣想起往生塔上的题字和鬼商账本上满本自己的字迹,当时他心中就有疑虑,可事后鬼市消失得无影无踪,白秉臣也断了搜寻下去的线索。
“他那样模仿你的一言一行,我便觉得他应当和你有着些许关系。”
白秉臣皱着眉思索了一下,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的记忆里有什么人是像自己的,他只好从源头上的暗香阁想起,“黎国建国之初便有辅帝阁,可暗香阁最早却是在苍山事变里出现的,在此之前,并没有关于它的一点痕迹。假设辅帝阁的主人还是史书上那位有着开国之功的‘神’,那暗香阁的主人绝对是和我们一样肉体凡胎的人。”
“黎国开国三百年来,辅帝阁代代选贤用人,姿态高高在上,除了选出阁臣,从没有俯身下就,沾染世俗的举动。而在先帝时却凭空多出了一个暗香阁,还覆灭了当朝的几位武将世家。这在黎国的历史上,哪怕是在开国之初,帝王最信任辅帝阁的时候,也没有出现过辅帝阁直接插手朝臣生死的情况。暗香阁就算作为辅帝阁收集四方情报的耳朵,也不该做出这样有悖于辅帝阁往常举动的事。”
对黎国的历代皇帝,梅韶并没有白秉臣清楚,可白秉臣的几句推论中,他也觉出这其中的关系并不像表面显露的一般简单。
“我记的先帝时的阁臣是卫洮,先帝病逝后,他就没了踪迹。”梅韶的目光略到两个人交握的手上,白秉臣的手指正在自己的手背上有节奏地轻点着,他这个想问题时的习惯还是一点没变。
白秉臣没有注意到梅韶的目光,接过他的话头道:“先帝时,卫洮掌握大权那样久,宫中的人早已分不清哪些人是他的,因此陛下登基那年,就和我商量过,放了一批到了年龄的宫人出去。”
他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我记得冥婚那件事里,陈家女要冥婚的那个蒋家太监就是当年从皇后宫中放出去的人,会不会......”
会不会那个蒋家太监就是当年卫洮留在宫中的眼线,如果赵祯登基时,没有找了由头放了他们出宫,如今的局势是不是会大不相同?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性,白秉臣就感到脑后发冷汗,当初景王之乱的时候多么的凶险,如果后方还有人作乱,自己和赵祯或许在三年前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梅韶突然伸手将白秉臣的整个手拢在掌心里,用力捏了一下,唤回白秉臣飘荡的思绪,他一抬眼,就看见梅韶正扬着眉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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