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端起品了一口,才道:“南下六年,手艺没丢。”
“从前,你可是最看不起我这个世家子弟烹茶的手艺,说我是附庸风雅。如今怎么也学起来了?”
“除了祭祀卜卦,落枫斋里也算清静,久静生闲,总想寻些事情打发时间。”
落枫斋太静了,这里的日头都落得慢些,尤其到了晚秋,大把大把的枫叶坠落,怀衾入睡,梦中都是细碎的落叶声。
初初来这,青玄也是不习惯的。落枫斋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冗长的白日时光都是自己一个人枯坐着消磨掉的。这样长和自己独处的时间,让他慢慢地敢去想起那些快意恩仇的日子,终于能磨炼的一点沉稳的心性,不至于一想起旧事就深陷苦痛。
日日陪着他的只有斋中的枫树,陪着他去学会和自己和解。
“这些年来可好?”
迟来的寒暄问好在一片静默后,两个人同时问起,无形之中打破了一点隔阂,两人都不由地笑了。
青玄的眼中都带了些笑意:“好不容易南下,到了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没想到你还会选择回来。”
“曾经我们都觉得这江湖浩渺,是个再惬意不过的地方,最后不都选择了离开。”梅韶转着手中的茶杯,“不同的是,我在面对,你在逃避。这么多年来,你还是没能放下?景和长公主的比武招亲你没去,不就是不敢去见你的师父,见你的同门吗,向晚笛?”
“是。”青玄回答得坦然,“是我自己过不去心中的结,对师门我只有愧疚,不肖子弟,怎敢再见。”
上次见面时,他还是用着“向晚笛”这个名字,佩着蟠龙剑被梅韶送到渡口,说自己要离开师门,在江湖上历练历练。
渡口边应景地下起了细雨,衬得岸边离情依依。他们却豪情壮志,一点也没有愁闷之态,以为相逢终有期,不用作那扭捏情态。
看着青玄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往日飞扬光彩,而是一种淡淡的平和,梅韶想起他们当年在乡野酒肆也是这般面对面地坐着。
那时两人都是血性方刚的少年,彼此不服气,可武功剑术上又难分上下,打到日头都下了山,天空飘起鹅毛大雪才停手。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在凌冽的北风中走了许久才发现了一家村中酒肆,屋内陈设都简陋得很,只有门口插着的“酒”字旗带着颜色。
破旧的桌子上,两人端起缺了口的大碗,倒那温好的米酒喝,胡乱塞了个水饱,暖了冻僵的肠胃,看起来就像是从叫花子堆里捞出来的一样,衣衫破损,头发散乱,嘴角还沾着酒渍,浑身上下,只有眼睛是亮的,照映着对方大笑的模样。
就着从门缝溜进来的几两北风,喝一坛乡野浊酒,做一场年少轻狂的白日大梦。
而今对坐,却是道袍对着白衣,一盏清茶,自持有礼,谈笑有度。
梅韶举起早就凉透的半杯残茶敬他:“一失足成千古笑。”
青玄了然地笑了:“再回头是百年身。”
他们谁都没能成为纵跃江湖,睥睨天下的一代剑客。
两只杯子相碰,轻轻一响,压人心弦。
第20章 江湖梦
旧友重逢,本是幸事。只是此时二人心境已大不如前,勉力交谈,终究落了静默。
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梅韶开口道:“陛下让我来,是想请你算一个临近的好日子。”
“景和长公主的婚事要提前?”青玄诧异过后回过味来,笑道:“我这里算个日子方便,只是礼部那里恐怕来不及筹办吧。”
皇家嫁娶流程最是繁琐,少说也得有两三个月的准备时间,这样的匆忙,礼部尚书周茂就算急得上了火,也未必能消受这从天而降的“皇恩”。
“你还怕他背地里骂你不成?”梅韶想到周茂在比武招亲终试上说的那些“排座次”的鬼话,凑近了一点问道:“我看他恨不得把你供起来,不过景和长公主比武终试的座次,你真的算过?”
青玄自己都忘了有过这么一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我随口一说,喜事嘛,成双的吉利数总是没错。这点事情也要卜上一卦,我手里的铜钱一年下来要消耗不少吧。”
提到卜算这一茬,青玄顺便问道:“你此次北上,必定路过建州,有去见过小慈方丈吗?他一切安好?”
“他那精气神,看着比我都好,还给我算了一卦,说了些有的没的。”梅韶随口一答,却引起了青玄的注意。
“小慈大师给你卜卦了?”他看了一眼梅韶的脸色,试探地问道:“是不是卜卦结果不好?要不要我给你算算?佛家和道家在卜卦上还是有些分别的。”
见他当即就要去拿卜算的铜钱,梅韶连忙拦了下来,揶揄道:“我信这佛道两家的卜卦之术不同,只是你本来就是个半吊子,原本拜在千佛寺门下,后来才转成个道士,你这卦还不如我随手掷的骰子有据可循些。”
“你倒是把我的底细抄得干净。”青玄见状也不强求,“要是师父在就好了,可以让他给你看看。要论占卜,听说早就灭亡的巫族才是未卜先知的高人,一卦可知天下变动,一面可识人事祸福,只可惜也没留下些典籍,供我们后人瞻仰。不过,要不是他们的预知能力实在是非凡人可达,又怎么会引来帝王的忌惮,落得个倾覆的下场。若是巫族还在,今日的地位也堪比辅帝阁了。”
青玄在这皇城中呆了几年,又是和王公贵族着打着交道,不知在哪里听到的这些秘闻。经他的口说出来,倒也能让人信上几分。
本是几句闲谈,梅韶却微微皱眉:“你这是从哪里听到的?巫族不是黎国开国之时,随穆德帝四处征战时零落各方了吗?”
在黎国正史上,对巫族的描写很少,只知道这个部族诞生于黎国西南部,族人极善医术和占卜。在穆德帝打天下时,和辅帝阁作为左膀右臂,为黎国开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只是巫族的人丁不旺,寿命又短,在征战之中损耗过大,到黎国开国之时,竟十不存一,渐渐凋零殆尽。
要不是像青玄这样的道家术士,很少有人会深究他们留下的踪迹。
“前段时间,我受邀在宫中做道场,小住在藏书阁几日,发现了一本《平州记》,里面有这么一段,我看它附的几个卦象颇有深意,应当不是虚言妄语。”青玄拿着一把剪刀修剪着瓶中插着的梨花,连头都没抬一下,“等我解出来了,拿你试试手。”
“我不信这些。”梅韶又添了一句,“什么人命天定,鬼神之说,我都不信。我只信自己眼中看到的。”
“那你可要小心了。”青玄道,“目中仅有黑白,目之所及可不是非黑即白。”
梅韶也不在意他的机锋之语,拈了一枝青玄剪废的梨花,往外头一指:“这玄天盟的人问我要了你的去处,指不定已经到了门外,你还是想着怎么见你那个师父吧。”
他起身凑近青玄,手中的梨花枝又指向里面,轻声道:“还有里面的那位,你这道修的,内外煎熬,六根不净啊。”
看了一眼青玄毫无波澜的脸,梅韶也不多待,背对着他摇摇梨枝:“你真的不适合学烹茶,下次再见换个别的招待我吧。”
等到梅韶走远,青玄云淡风轻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他依旧修理着瓶中早就齐齐整整的枝条,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直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国师!他终于走了?我在屋里都要闷死了。”
青玄抬眼看过去,一个少女倚着门框,手中抱着一卷书,正抱怨着。
他起身行礼:“让公主久等,是小道的过错。”
“你这么拘谨做什么?”景宁走到他的面前,把他压回凳子上,自己坐在对面,倒了一盏茶喝了一口。
“梅家哥哥向来就是这样爱开玩笑,你别放在心上,我就觉得你的茶很好喝啊。”景宁言笑晏晏,含着波光的眼睛弯成了两片月牙,
“我小的时候,他就喜欢逗我,不过看在他经常从外面带新鲜玩意儿的份上,本公主就原谅他了。”
面前的少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引得枫树上的麻雀都飞得远远地,青玄也不打断她,任由她说。
景宁说了半天,见青玄看着那几枝梨花发呆,才觉得新奇起来:“落枫斋里不是只有枫树吗?你这梨花从哪里来的,长得真不错,比皇宫里的还要好。”
“随便摘的。”青玄回过神,微微一笑应道,“公主要是喜欢,可以等会抱走。”
“你这落枫斋光秃秃的,还是留给你吧。”景宁有些嫌弃地撇撇嘴,拿出自己一直护在怀里的书,往青玄面前一推,眼睛里满满的期待:“这是我在你的书桌上看到的,是你你当年行走江湖时学的剑谱吗?我也要学!”
那本剑谱页脚都微微打着卷,一看就知道主人常常翻阅。
其实这剑谱中的一招一式已经牢牢地刻在了青玄的脑海中,他只是习惯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阅一遍再入睡,就像他还在玄天盟的时候每天做的晚课一样。
真的让梅韶说中了,自己这道修得确实六根不净。青玄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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