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他陡然想起自己与傅南晰浓情蜜意之时,生过一场大病。
那病的起因不过是感染了风寒,岂料,愈演愈烈,仅仅十日,他竟然病得连手指都抬不起一根了。
但那病却好得蹊跷,明明太医们皆束手无策,一夕之间,他居然能下地了。
他病愈当日,傅南晰自称有家事要办,便出宫了,整整三日不曾出现于他眼前。
傅南晰成为他的伴读后,几乎与他形影不离,那次是傅南晰第一次离开他超过一日。
待傅南晰回来后,他打算将其好生盘问一番,然而,他被傅南晰的巧舌如簧糊弄过去了。
如今想来他之所以能病愈或许与傅南晰脱不了干系。
他当即命人将当年为他医治的萧太医与方太医传来。
——自然尚有其他太医为他医治过,但不是已过世了,便是告老还乡了,惟有萧太医与方太医尚且供职于太医院。
是夜,萧太医与方太医齐齐地跪在了他面前,他直截了当地发问道:“当年,朕之所以能病愈是否与梓童有关?”
当年,闻人铮并未深究,眼下被这般一问,萧太医与方太医登时面面相觑。
闻人铮没甚么耐心,直接点名:“萧爱卿,你且从实道来。”
萧太医托词道:“陛下,时过境迁,加之老臣年迈,已记不得了。”
闻人铮剐了萧太医一眼,威胁道:“若有任何隐瞒,朕便砍了你的脑袋。”
萧太医很是为难:“陛下,老臣答应了先皇后……”
闻人铮打断道:“爱卿答应了梓童何事?”
“老臣……”萧太医生怕祸及九族,只得据实道,“老臣取了先皇后的心头血作为药引,方才救回了陛下。”
闻人铮怔了怔,又问方太医:“萧爱卿所言可有虚假?”
方太医答道:“并无虚假。”
闻人铮一下子暴起,一拳打在了岩壁上,他这右手旋即淌出了血来,“滴答滴答”的脆响在墓室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须臾间,他冷静了下来,质问道:“为何要以梓童的心头血作为药引?”
萧太医回忆道:“陛下与先皇后两情相悦,古方中,曾提及过心悦之人的心头血有奇效,那时候,陛下奄奄一息,老臣只能一试,同先皇后一说,他便答应了。陛下命不该绝,古方奏效了。先皇后唯恐陛下自责,不准臣等说出此事。”
闻人铮面无表情地发问道:“梓童每况愈下,终至魂消魄散是否便是因为被你取了心头血之故?”
“十之八.九,先皇后失了心头血,导致亏损了根本。”萧太医向闻人铮磕首道,“是老臣害死了先皇后,望陛下恕罪。”
是以,傅南晰离开的三日是休养身体去了。
傅南晰命大,过了十载方才被他害死。
“朕连自己的罪都恕不了,如何恕得了你的罪?”闻人铮摆摆手,“你们都退下罢。”
萧太医松了口气:“容老臣为陛下包扎。”
闻人铮不耐烦地道:“不必了,退下。”
萧、方俩太医未及走出墓室,突然被闻人铮唤住了:“梓童是否知晓取心头血可能会产生的后果?”
闻人铮不知自己想要怎样的答案,不管答案如何,傅南晰皆爱他如命,但答案若是肯定的,他的背叛显得傅南晰的满腔深情可笑至极。
萧太医恭声道:“启奏陛下,先皇后早知取心头血许会英年早逝。”
一时间,闻人铮被抽走了浑身的气力,无力再理会萧太医与方太医,他将额头抵于灵柩上头,低喃着:“梓童,梓童,我辜负了你,对不住。“
类似的话,他在傅南晰回到他身畔后说过无数遍,不过这全然弥补不了他的过错。
傅南晰的“今犹未悔”是否指的是为他取心头血?
傅南晰气息已绝,他无从得知傅南晰所想。
不若……不若下地府问问傅南晰罢?
傅南晰过世不足一载,应当尚在地府,不及投胎转世罢?
他定能在地府见到傅南晰,问个究竟。
有了主意后,他开始思考自己的死法,是鸩毒好,是自刎好,还是自缢好?
思来想去,他决定用鸩毒。
九月十五,即傅南晰一周年的忌日当日,他先是将自己清洗了一番,接着换上了他与傅南晰你侬我侬之际,傅南晰最爱的一身衣衫,再接着打开了棺盖。
自从傅南晰下葬后,他从未打开过棺盖。
眼前的傅南晰分明已气绝了,由于尸身保存完好,瞧来与生前的模样差别不大。
闻人铮踏入了灵柩当中,小心翼翼地将傅南晰拥进怀中,继而深切地感受到了傅南晰业已亡故一事。
即便容貌几近一致,然而,傅南晰并无吐息,傅南晰的肌肤全无弹性,傅南晰的身体亦无丝毫温度。
闻人铮用自己的身体将傅南晰的尸身焐热了些后,耳语道:“梓童,我对你思之如狂,我来见你了。”
言罢,他吻了吻傅南晰的唇瓣,而后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旁的瓷瓶,一饮而尽了。
霎时间,他的五脏六腑如遭野兽活活啃食,痛苦得难以言表,唇角猩红。
他安详地阖上了双目,静待黑白无常带他去见傅南晰。
断气前,他情不自禁地又吻了吻傅南晰,与此同时,他将傅南晰抱得更紧了些。
下一瞬,他乍然发现自己吐出来的血液弄脏了傅南晰,欲要为傅南晰擦拭干净,可是他的手已然不听使唤了。
彻底丧失意识前,他暗道:我这算是殉情罢?史官会如何描述我的一生?罢了,身后事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的忌日与梓童的忌日是同一日,重要的是我将要见到梓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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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北时一收到闻人铮的死讯,立即赶到了皇陵,棺盖一打开,只见闻人铮与兄长的尸身密不可分,恍若天生便该如此。
他未能见到兄长最后一面,但从兄长的遗容判断,兄长此生并无遗憾。
他长叹了一口气,注视着闻人铮道:“陛下,你这是何苦?陛下,兄长见到你,定会伤心的。”
话音未落,他不由想到了自己。
目睹了年知夏跳崖后,他亦殉情了,他又是何苦?
情之所至,非理智所能抵抗。
他取了锦帕来,沾了水,细致地将闻人铮面上、颈上以及兄长面上、颈上的殷红拭去了。
其后,他发了一会儿怔,方才将棺盖阖上。
闻人铮驾崩,继位者该当是闻人铮惟一的子嗣,即王贵妃所出的大皇子。
王贵妃早已被闻人铮削去妃位,若由其子继位,是否该迎其入宫,登太后之位?但王贵妃并非善茬。
一内侍忽而走上前来,禀报道:“傅大人,陛下命令奴才将遗诏交予傅大人。”
傅北时以为闻人铮一心殉情,并未留下遗诏。
他接过遗诏,打开细看,继位者确是王贵妃所出的大皇子,闻人铮为其赐名“贤”,“闻人贤”,应是期许其成为贤明之君。
他初入朝堂那年,兄长曾对他说过闻人铮的抱负便是成为一代明君,流芳百世,为此兄长千叮咛万嘱咐要求他恪尽职守,好生辅佐闻人铮。
只可惜,闻人铮壮志未酬身先死,其人固然算不得昏君,亦算不得明君。
他再往下看,闻人铮竟是命他杀了王贵妃,免除后患。
最末,闻人铮封他为摄政王,恳请他守住祖宗基业。
第六十八章
王贵妃——王氏虽被闻人铮禁足于府中, 但耳目不少,闻人铮为傅南晰殉情这一喜讯自是落入了她耳中。
三千佳丽中惟有她为闻人铮诞下一子,儿子一朝登基称帝, 太后之位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一想到自己不久便要被封为太后——不, 应当是摄政太后——她便欢喜得难以言表。
待她当上摄政太后,她便能执掌皇权,呼风唤雨,到时候, 她定要好生处置所有曾得罪过她的蠢人,尤其是傅北时。
傅南晰妄图独占三千宠爱,碍了她的眼, 挡了她的道, 所以成了短命鬼;闻人铮不顾夫妻之情,有眼无珠地认定了傅南晰,将她赶出了九阙,所以亦成了短命鬼;傅北时作为傅南晰的胞弟,定然在傅南晰背后为其出谋划策,绝不无辜,下一个短命鬼便该轮到傅北时了。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是日, 她正坐于八角亭中, 洋洋得意地向其父展望着自己当上摄政太后之后要如何如何, 竟见傅北时带人闯了进来。
她当即站起身来, 怒喝道:“傅大人以下犯上,是嫌命太长不成?”
“王氏, 你已知晓先皇驾崩了罢?”不待王氏作答, 傅北时命人呈上了白绫与砒.霜。
王氏双目圆睁:“傅北时, 你胆敢谋害哀家,哀家可是未来的摄政太后!”
“王氏,白绫与砒.霜皆为先皇所赐,并非本官出于个人恩怨谋害你。”
傅北时并不讨厌怀揣野心之人,但王氏的城府显然配不上野心。
不过无论王氏是否怀揣野心,他都得按照遗诏行事。
王氏不敢置信地道:“哀家的儿子将要登基了,哀家乃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先皇岂会赐死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