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年知夏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为了不连累年家,为了能多在傅北时身畔待一阵子,每当夜深人静,他便会在铜镜面前,模仿年知秋的一颦一笑,亦会轻声地学着年知秋说话,宛若学舌的鹦鹉。
有时候,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又可笑又可怜,但他舍不得离开傅北时,且他已骑虎难下了。
傅北时命小厮将礼物一一抬了上来,礼物挤满了堂屋,他又向年家三人拱手道:“兄长抱恙在身,由北时替兄长陪嫂嫂归宁,望诸位见谅。”
年父慈祥地道:“都成一家人了,如此客气做甚么?”
傅北时低姿态地道:“礼数少不得,这些礼物皆是娘亲亲手准备的,望能入得了诸位的眼。”
“入得了眼,入得了眼,镇国侯夫人亲手准备的礼物岂有入不了眼的道理?”年母受宠若惊,心虚更甚,慌忙端了茶来,一时刹不住双足,一头往傅北时身上撞去。
傅北时眼疾手快,一手接过茶盏,一手扶住年母的胳膊:“伯母小心。”
年母见茶水撒出去了一些,沾湿了傅北时的衣袂,当即急声道:“傅二公子得罪了。”
傅北时笑了笑:“伯母太客气了,伯母若不介意,唤我‘北时’便是。”
年母却之不恭地道:“北时。”
北时,不知何时“年知秋”能唤我一声“北时”?不知何时我能唤“年知秋”一声“娘子”?不知何时我能唤“年知秋”的母亲一声“岳母”……
打住,打住,不得妄想。
傅北时堪堪饮了一口茶水,便觉得难以下咽。
他自小未受过苦,却原来劣等粗茶是这般滋味。
年母断没有苛待他的道理,显然这已是年家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茶叶了。
但他记得聘礼中有不少一两千金的名茶,年家为何不拿出来?
他心生疑惑,却也不问,聘礼既已给了年家,自当由年家处置。
年知夏悄悄地看着傅北时的唇瓣,暗道:这茶盏是我用过的,换言之,我间接同北时哥哥接吻了。
见母亲取了帕子,欲要为傅北时擦拭衣袂,他近乎于急切地夺过了帕子:“由我来罢。”
傅北时嗅着“年知秋”愈加凑近的脂粉香,心如擂鼓。
他分明不喜欢脂粉香,甚至认为有些脂粉香可谓刺鼻,但他却被“年知秋”身上的脂粉香酥软了骨头。
年知夏不说话,只是垂下首,帮着傅北时擦拭衣袂。
“年知秋”白腻的后颈一览无余地映入了傅北时的眼帘,他忍了又忍,才未将“年知秋”推开,更未将“年知秋”拥入怀中。
年知夏觉察到傅北时身体僵硬,手背青筋暴起。
傅北时是否讨厌他的亲近?
思及此,他骤然听得傅北时道:“嫂嫂,够了。”
傅北时年仅二十又一,许是高居京都府尹之位的缘故,一旦用严肃的语调说话,官威便出来了。
年知夏后退一步:“是嫂嫂冒犯叔叔了。”
“无妨。”傅北时环顾四周,不见“年知夏”,发问道,“二哥何在?”
年知夏顿时毛发倒竖,佯作镇定地道:“二哥四处游历去了。”
傅北时奇道:“再过半月,便是秋闱了,我听闻嫂嫂的二哥打算参加秋闱,这时候为何四处游历去了?”
年知夏确实预备参加秋闱,但他冒名顶替年知秋,嫁入了镇国侯府,哪里还能参加秋闱?不过他并不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他低低地吸了口气,接着从容不迫地望着傅北时的双目:“二哥自认为这回秋闱准备不足,定会落第,所以弃考了。”
傅北时将信将疑:“我听闻二哥成绩不差。”
在这京城中,与年知秋八字一样的尚有俩人。
母亲生怕冲喜的新嫁娘不知好歹,是个灾星,反而害了兄长,命人将三人的底细都彻查了一番。
最终,母亲选中了年知秋。
他翻阅过调查结果,自然知晓年知秋的兄长年知夏很是聪颖,被书院的先生寄予厚望,认为其有望摘得解元。
年知夏叹息道:“二哥兴许是怕让爹娘失望,心理负担太重罢?待二哥想通了,自会回来。”
傅北时又问道:“惟一的妹妹成婚,二哥为何不露面?”
——迎亲之时,他并未见到年知夏,以为是年知夏不忍妹妹为一久病缠身之人冲喜,是以,并未细问。
年知夏面不改色地道:“婚期订得急,二哥不知游历到何处去了,联系不上。”
年家其余三人纷纷附和。
“年知秋”所言在理,但直觉告诉傅北时,这年家有所古怪。
年知夏见傅北时不作声,心里发毛,傅北时身为京都府尹,断过不少案子,既然发现了疑点,能被如此轻易地糊弄过去么?
傅北时落座,一面迤迤然地饮茶,一面毫不避讳地观察着年父、年母、年知春以及“年知秋”。
年家四人佯作镇定。
年知夏兀自坐下,向其他三人使了个眼色,其他三人亦坐下了。
良久,傅北时撇了撇茶末子,开口道:“诸位不必这般拘谨,我是替兄长陪嫂嫂归宁的,可不是来此处查案的。”
年知夏直视着不怒自威的傅北时,又喜爱又胆怯。
傅北时与“年知秋”四目相接:“嫂嫂,可需要我派人寻找二哥?”
年知夏摇首道:“不劳烦叔叔了。”
“年知秋”不想劳烦傅北时,傅北时便觉得自己必须劳烦这一回。
表面上,他并未再就此事试探年家四人,而是缓和了语气同他们闲话家常。
年知夏并不天真地认为自己所言已打消了傅北时的疑虑,心弦崩得死紧。
傅北时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但他自从入仕了之后,便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自是同年父、年母以及年知春相谈甚欢。
只是“年知秋”不太出声,是恼了他了?
他是不是不该怀疑年家?
他心悦于“年知秋”,不论年家有何古怪,只消年家诸人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他便不应该追根究底。
一炷香后,年父、年母以及年知春已将适才的紧张忘得一干二净了。
年知夏提醒道:“娘亲,点心何在?”
年母这才站起身来:“为娘老糊涂了,贵客登门,差点忘记上点心了。”
“我来帮娘亲。”年知夏跟着年母走远了些,才低声道,“娘亲,傅北时乃是京都府尹,切记,切记。”
年母应道:“那傅北时太会说话了,教人防不胜防。”
言罢,她伸手抱住了年知夏,耳语道:“知夏,你过得好么?”
年知夏答道:“我过得很好。”
他日日都能见到傅北时,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年母叮嘱道:“知夏定要小心。”
年知夏应承道:“我定会小心,娘亲不必担心我。”
正是金桂飘香的时节,年母准备了桂花糕。
年知夏与母亲一将桂花糕端出去,傅北时立刻夸赞道:“怪不得我远远地便闻见了桂花香。”
第八章
年知夏端着桂花糕到了傅北时面前,客气地道:“叔叔请用。”
傅北时当即捏起一块桂花糕,咬下一口,含笑道:“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这桂花糕确实香得很,但全然不及“年知秋”香,且就口感而言,与他先前吃过的桂花糕难以匹敌。
傅北时有着一双薄唇,眉眼冷峻,轮廓分明,此刻一笑,加之官威已收敛了干净,愈发像温润如玉的傅南晰了。
四年前,年知夏方才一十又二,初见傅北时,傅北时整个人散发着汹涌的锐气,仿佛一把堪堪出鞘,急欲有所作为的利剑。
当时,傅北时衣衫染血,右手正扣着一老者的脖颈,并将老者高高提起,老者面部涨红,双足胡乱蹬着,须臾,竟是失禁了。
傅北时厌恶地将老者往地上重重地一掷,好似将老者乃是死物,并非活人。
年知夏吓得浑身瑟瑟,却不愿引颈待戮,努力地向前跑去。
然而,他不幸摔倒了,未及起身,傅北时已将他扶了起来。
接着,傅北时擦干手上的血,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怯生生地抬起双目,映入眼帘的傅北时冲他笑了一下。
傅北时面上沾着血污,但这一笑,居然教他红了耳根。
许久以后,他方才明白自己对傅北时动了心。
在一十二岁,情窦未开的年纪,他义无反顾地为傅北时动了心,断了袖。
眼前的傅北时已能自如地收放自己的锋芒了,现下瞧来与其他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文臣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他收起思绪,招呼傅北时:“叔叔既然喜欢,便多用些罢。”
“盛情难却。”傅北时吃尽手中的桂花糕,又捏起一块。
年知夏亦取了一块桂花糕,他迤迤然地吃着,片刻后,忽而听得傅北时叹息地道:“如此可口的桂花糕,二哥却尝不到,可惜了。”
这傅北时显然是故意言之,年知夏附和地道:“确实可惜了。”
傅北时又道:“不知二哥能否赶在金桂凋零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