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九公子笑得那一脸得意没心没肺的,像是占了多大的便宜。
正想着,福贵来通报:“爷,沐王世子来了,爷要不赶紧更衣?”
安韶华愣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尹赟一步步走来,依稀正是梦里那身衣服,没有也拎着如意,身后也没有带着董伯,只跟着朱羽。
这朱羽面貌清秀,尤其一双黑眼珠,乌溜溜地极黑,难得的是一身功夫好得很,朱羽是四年前的中秋节,宫里特意赐下来的內侍,当时大家都猜测,是今上有让尹赟袭亲王爵的意思,毕竟只有亲王才能有贴身內侍。后来才知道,朱羽是皇上暗卫营里坐第四把交椅的刺客。
那之后,他们防朱羽就防得更厉害了。后来朱羽似乎跟了尹赟,但沈翎说他迟早是个隐患。
忽然又想到梦里,自己纳了月娥之后,初冬时节,朱羽死了。其后,皇上就圈禁了尹赟,召回了沐王。这么说来,他还真是个隐患。直到梦醒,没有听说尹赟当世子的消息,也没有他成亲的消息。就那样忽然一下子,不再出现在安韶华的梦里。
安韶华随尹赟出去,临出门回头,看到欢喜跟福贵都跟了出来,略愣了一下。平日里出门都是福贵跟着,最初是因为福贵待人接物比较稳妥,而且书读的不错。后来顾銛搬到二门,流光院里大小事情就都由欢喜打理,俨然一副管家的架势。像今日这般跟着出门的,着实不常见。
坐上马车,与尹赟相对。尹赟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无不熟悉。梦里情景重现,安韶华心内巨浪翻滚,面色却愈加沉静。
进了留芳阁,一景一物无不是梦中出现过的样子,六角攒尖亭中有个旦角儿,咿咿呀呀唱着。身边有人说:“这也听不清啊,要我说这种小班、茶室的就是矫情,不都一样的出来卖的,还非要离人三丈远。你们说,这看都看不清,谁知道她圆的扁的?干嘛给她打赏?”
蔡季康挤过来说:“那可不对,这留芳阁来,就是奔着清雅。为的就是这一口含羞带臊的,欲语还休啊,犹抱琵琶半遮面啊,就这种。”说着,还挤眉弄眼,一副你知我知何必说开的表情。
还有人压根不在意那些“那都无所谓!茶室就吃茶做茶围,青楼就招妓,楚馆么……爷不去可自有人去。那就好比你拿了个橘子,非嫌它明明是入口的东西,却没有肉香似的。那一样是一样的妙处,不可比。”
“说起妙处”,郑九公子眼波一转,端的一副好相貌“要我说那听戏也一样。近日里京里来了两个女戏班子,你们试过吗?那也是妙极!尤其那清菡班的王小仙,扮的刀马旦。那小嗓子,啧啧,那的叫一辣!”只可惜说出来的话对不起他那端方君子一般的面相。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要是能请到小玉楼,让她站在那亭子里唱上一段‘我一剑能敌百万兵’,那该多美!”
“可惜,可惜啦。”郑家小少爷摇头晃脑地说。
听到郑九公子如此说,安韶华心中隐隐有什么猜想呼之欲出,马上回头看向欢喜和福贵,正看到欢喜同福贵耳语了一下,转身走了。
“怎么说?”尹赟急急挤过来,安韶华一个不稳,正被顾陵川抱个满怀。众人调笑的话依稀都是听过的,
这郑九公子果然开始讲,从帖子的由来,说到小玉楼,说到那名唤青苹的外室,又说到青苹那玻璃眼的娘,最后还是说到帖子上。
郑九公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像刚才的故事只是在讲他如何平白得了帖子,而不是那几条人命。安韶华有些看不惯了,尹赟的手看似无意地在安韶华肩上按了两下,待安韶华回头,却正看到尹赟要起身。
毕竟是要讲究个座次的。尹赟是皇亲,谁也越不过他去。
这一顿饭说不上什么宾主尽欢,毕竟只是一时兴起,又不是平时玩惯了的人。不说别人,安韶华跟这帮纨绔就不常来往。虽说这永安京里的勋贵之家来来回回就这么几户,可一家人也有那聊得来聊不来一说,何况是这些个点头交。
不过话说回来,毕竟家世阅历摆在那里,哪个不是人精,应付各种场面都游刃有余,更何况是这种彼此都有意套近乎的场合。虽说道不同,却也未见多大分歧。偶尔两句话不投机,哼哼哈哈地也就过去了。
东一句西一句的,好容易到天擦黑,安韶华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尹赟。不怪他疑心重,这一天的事儿都太诡谲,他想着梦里的事儿记得清的不多,可今儿个下午俱是应验了的。还有两个将要发生,一是尹赟提议去翡翠楼,二是郑九公子怀里掉出来的那个肚兜儿。
初更时分,尹赟的马车从翡翠楼送安韶华回家。车里安韶华垂目沉思,久久不语。今日发生的事情巧合地令人心惊。仿佛在梦中排演过一般。安韶华细细思量,平日里自问也是经史子集无一不通,竟无法解释那梦境与现实的共通之处。也许……是自己太累了。
晚间,尹赟有意把话题往小玉楼这件事上引,若不是这十几年相处的默契,只怕连安韶华也只以为他是随口一说了。不过也确实让安韶华知道了不少以前从不曾留意的事情。
这玉堂春啊,取的是小玉楼、段锦堂、一枝春师兄妹三人的艺名。早年间有个极红的武生,艺名叫做石不言。
啥?食不言寝不语的食不言?
不是!
是石不能言最是诗的石不言。
这石不言据说少年时学过几招少林的童子功,所以演戏的时候一身功夫带劲地很,据说那真是红极一时,当时请他去的堂会,不是有钱就行,还得是一等一的勋贵,否则还真排不上。
这石不言红了之后,居然找到了几岁时候失散的妹妹,可惜妹妹流落青楼,石不言给妹妹赎身之后没几天儿,那妹妹留下一个女儿就死了。石不言把这个外甥女当眼珠子一般地养大,自己终生未娶,却收养了十几个流浪的男娃女娃,免了他们流落到不堪的地方的命,也教会了她们糊口的本事。
后来有次唱堂会,有个富贵人家的子弟看上了石不言的这个外甥女,有一说是□□不成害了人命,还有一说是这个姑娘看到人家家中富贵动了邪念,没想到计划败露就羞愤之下自尽了。总之这事儿各说各话,可人确实死了。石不言硬撑着葬了外甥女之后,没几天就吐血死了。他留下的这帮孩子,走的走,散的散。有三个大一点的撑起了这摊子,继续养着那帮孩子,成了如今的玉堂春。
这玉堂春师兄妹三人,十多年相依为命的情分,又经历了那么多事儿,谁知道最后竟会因为小玉楼跟晋阳侯世子的事,居然一夕之间便散了。大家聊起来免不了唏嘘两句。
散了?这话怎么说的?
谁知道,听说过年戏班子祭祖,一枝春跟段锦堂愣是没让小玉楼去上香。一枝春说,小玉楼要是不跟那景阳侯世子断干净了,就一辈子不许回玉堂春。还听说啊,四五月,玉堂春整个班子就要迁去苏州了。
这小玉楼要是还不赶紧找下家,等玉堂春走了,她可就真的无依无靠了,这才失了分寸,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说她自己就是一个外室,还敢上门去打杀人家其他的外室?还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外室?这根本不是外室的事儿!这是子嗣的事儿!这事儿可大了。
大了,怎么个大法,没人比安韶华更熟悉,依律,小玉楼是贱籍。贱籍者杀人,若被杀者也是贱籍,仗百又五十,罚一头牛。可若是杀了孕妇,那就是死罪了。这还是方贤博不认这个孩子,如果方贤博认下这个孩子,那青苹是贱妾,贱妾依旧是贱籍,可孩子是士籍。小玉楼和参与的所有人,只要是贱籍,都是要腰斩的。
这边人人都说这小玉楼也是可惜了,那一身刀马旦的功夫真是俊!看着就觉得能上战场的。
这些人什么时候了,怎么想的还是那两句戏呢?
揉了揉眉心,这一天过得,心里躁动不安。说不出是心里烦还是心里乱,还是怎么的。尹赟看出他心不在焉,让他连干了几杯,就把他送走了。
托着几杯酒的福,回去竟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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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感谢 小小山 的地雷,有生以来第一个霸王票啊!可喜可贺!
这章本来准备等小玉楼这个案子完结的时候,整理好一起发的。但是看到霸王票老魏的洪荒之力也爆发了。于是就发文了。
古代妓院其实分级很严格的。也有南北之分。北方一般是:小班(清吟小班)、茶室、下处、土娼。前两个基本是卖艺不卖身,也不是绝对哦。有兴趣的可以看老魏的微博(在作者专栏里)。我有转载。
第19章 青鸢
晨起,安韶华睁眼直勾勾地盯着平棋,那五福临门或者事事如意的彩画,不会让人心里感觉丝毫的喜庆,看在眼里,却又没看进眼里。安韶华忽然很想见顾銛一面。仿佛下一刻见不到就似乎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心里火烧火燎的,却绞尽脑汁想不出个由头。
接连几日都睡不好,安韶华感觉头晕脑胀,四肢发麻,说不清是糊涂还是清醒,就那么躺着,想着梦里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越想越清楚,越想越生动,就像活生生经历过一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