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帝:“十年前,他殿试所书让我点了他做探花。当时我认为,是个栋梁之才。”
公冶启挑眉。
父皇一贯是个大忙人,十年前的事情,掐指一算便是三年一届的殿试也经历了三回,如何能记得住一个毫无作为的探花?
那须得是这人做了什么出彩、以至于让人十年不忘的事情。
永宁帝信手在棋盘落下一子。
莫惊春得了探花时,尚未二十。
如此灼灼光华,加之莫家的身份,一时间风光无两,与状元、榜样骑马游街时,香帕花枝却是少不了。状元许尚德和榜样刘湘都笑话他,年少正得意,若不是他那出身不俗,说不得要被人强行榜下捉婿。
同年,榜首三人入了翰林院,去处最是清贵。
年末永宁帝御驾东华围场,他们数人也被点名随行。
岂料大雪封山,负责围场的北衙禁军清除猛兽不利,放入了一只越冬无食、饿疯了眼的熊瞎子。那熊瞎子饥饿难耐,哪怕冬猎人声嘈杂,依旧冒险袭击了人群。正此时,又有乱臣贼子趁机发作。
丽妃正是在这时替永宁帝挡了一箭,方才在此后十年里一直恩宠不绝。
公冶启听着父皇提起当年的往事,在丽妃出现时毫无感觉,甚至催促着永宁帝赶紧往下讲,“父皇,你若是那说书的,必定连一文钱的赏银都赚不着。哪有讲古却长篇累赘地去铺垫前情的?”
永宁帝笑骂了他几句没耐性,这般荒唐话,也只有东宫敢与他说。
熊瞎子和刺客是两桩事。
刺客谋害圣上,北衙禁军自然大部都去保护永宁帝。可黑熊发疯,接连伤人,杀性冲天。就在这纷杂无措的时候,一匹黑马带人跳入圈内,马背上其人抬手拉弓搭箭,只三箭,箭箭入眼,激得熊瞎子狂性大发,只恨上这后来者。。
正是莫惊春。
当时局面混乱,莫惊春入了局,又引着熊瞎子离开,立刻就让局面稳定下来。
待平定了叛军后,永宁帝再想起此事让人去寻,就已经听到熊瞎子死了的回禀,除了这祸害的人,正是莫惊春。
有勇有谋,文武双全。
这是永宁帝对莫惊春此子的印象。
公冶启:“这可与他在翰林院苦熬近十年的隐忍全然不同。”他毫不客气地反将一军,直接逼近了永宁帝的帅。
话刚落罢,公冶启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双戾目猛地对上永宁帝。
永宁帝冲他笑,填了最后一眼。
——绝杀。
天家父子,有些话不必说得明白。
…
刘昊跟在东宫的车舆旁,晓得座上那位心中不痛快。
陛下与皇后娘娘所出只有一子,便是公冶启。
公冶启刚三岁,永宁帝就将年幼嫡子立为太子,入主东宫,压下了一切的风声。待太子六岁,又将东宫亲自带到身边教养,谁能说出个不字?
永宁帝在皇子的问题上确实偏宠东宫,所以这还是头一回太子殿下带着不虞的表情出了长乐宫,这让没有跟进去守着的刘昊心中实在纳闷。
永宁帝身旁的夏泽可不是容易撬开嘴的人,刘昊只能自己琢磨。
回到东宫,殿下大步往里走,那步履之大,一看就是心中不爽利。刘昊连忙跟上,用眼神示意底下的人麻溜点,自己也着急跟上了。
“刘昊!”
“喏。”
殿下突然大喝一声,将刘昊吓得半死。
“你与莫惊春是旧相识,依你之见,他为何会在翰林院蹉跎七八年之久?”
刘昊心中一突,斗胆看了眼公冶启。东宫站在殿宇之中,眼底是浓重的戾气,森然的寒意让他扑通就跪了下去。
刘昊是东宫的中侍官,他跪下了,东宫一干人等也都跪下了。
…
不多时,太子殿下径直往劝学殿去。
叩拜的奴仆被他森然的脸色户唬得不敢出声,一个个跪倒在地面色苍白。正屋之内,长身站在桌案前的莫惊春并未有感,而是低头看着桌案,不知在想些什么。
近几日来,莫惊春似乎与从前别有不同。
他在东宫太傅里头资质最浅薄,常守在后处只安静听话,从未主动涉及过东宫大小事务,对于教导太子殿下的举措也是一应认下,默默做事。
公冶启不喜莫惊春这般肃穆的人。
少年郎狂妄傲然,普天之下,他仅次于永宁帝。拥有得过多,就愈发肆意张扬,喜欢鲜活明快的东西。他在这劝学殿与太傅辩驳,来来回回气倒的太傅便有二三,可这些身居高位的太傅待他就是又恨又喜。
恨他的出格张狂,喜他的知一万毕。
公冶启在,国柱安稳矣!可位极人臣,必定重权在握,以公冶启强硬的性格,必定不会如永宁帝那般温和。
公冶启自然知道自己的处境,可今日父皇在长乐宫所露心思,依旧让东宫尤为不喜。他跨过门槛,刻意控制着步履靠近莫惊春。
莫惊春,莫家。
倘若莫惊春当有这般能耐,他越是掩饰,公冶启心中越有兴味。他一眼看到纸面上所书“长”字,趣味更浓。他近日的动作,却是为了这个?
公冶启开口道夫子,莫惊春显然是吃了一惊。笔杆脱手,浓墨笔尖拍在纸上,涂出厚厚的一团墨渍。
那激烈的反应只在一瞬,就立刻被名为莫惊春的厚厚壳子包裹,化作肃然。
公冶启本该习惯性恼怒这枯燥无味的脸庞,却有奇怪淡香扑鼻而来,初闻浅淡,细闻疏忽不见。
非得是强迫自身不要刻意去想,方才再闻到那浅浅的奶香。飘忽,又有些勾人,是从眼前这枯木一般的躯壳散发出来的味道。
……奶香?
公冶启幽黑的眸子燃着火,步履往前迈出一步。
莫惊春就下意识往后倒退一步。
他后悔不已。
——“殿下今日前来,可是要听课?”
那句话不该是莫惊春来问,莫惊春也不会这么问。
这名义上的师徒二人清楚得很,莫惊春从来都不会干涉任何朝政上的事情,甭说是多嘴一句,就连多看上一眼也是绝无可能。
他本不会过问东宫任何行为的缘由,只是沉默地接受。
是为失误。
他干巴巴笑了一下,谦卑地说道:“殿下按时来听课,臣心中不胜欢喜。”
莫惊春到底还是被那奇异的事精怪扰得心乱了。
就见东宫随意地捡起莫惊春跌落纸面上的毛笔,抬手悬腕在那涂抹的“长”旁边又漫不经心地写了个“四”字。与旁边那个“长”字的内敛别有不同,这个“四”字锋锐得仿佛要跳脱出框外,赫然有种肃杀之气。
莫惊春的呼吸一窒。
东宫笑道:“夫子,您说得不错,孤今日来,确实是为了听课。”他宛若不觉莫惊春那句话下意识囊括的含义,在惯常的位置坐下。
“那夫子,请讲吧?”
这是莫惊春这两年来上得最胆颤心惊的一节课。
等东宫带着人乌泱泱离开后,莫惊春才惊甫未定地坐了下来,看着压着最边上那张纸。
四。
四皇子。
这位在其中又有什么干系?
而且今日东宫频频打量他,看得莫惊春都要毛骨悚然,这实在是让他出了一身虚汗。只是伴随着这松软下来的劲,那湿漉漉的感觉再一次如影随形。
莫惊春脸色难看,待晚间回了莫府,便是急急命人备水。
换下来的衣服全部都被他丢进木桶泡水,将那浓郁的奶香味压了下去。怕是还得再寻些浓重的香料盖住这味道,只靠布条缠绕堵住味道,始终是下下策。
且,或许是围得太久,胸前疼得慌。
只那地方莫惊春从来不碰,只在沐浴时擦洗,如今出了这桩事情更是羞恼,更是看也不看。任由它红肿发疼去。
他心里疲乏,沐浴完后靠在榻上小睡片刻,就听闻后院老夫人派人来寻。还未到吃食的时辰,这般召唤一般是有家书来了。
莫惊春打起精神,换过衣裳,方才去了后院。
他的手中拎着几盒西街买来的奶香糕点,伴随着莫惊春身上隐隐的香味一同入门。
老夫人年岁已高,鹤发童颜,精神头却是不错。她正倚着炕桌,与边上一位相貌柔美,年纪约三十出头的妇人说话,她穿着一身透亮的大红衣裳,倒是让室内显得更明快几分。
她便是莫广生的妻子徐素梅。
徐素梅见莫惊春来了,边笑着来迎,“好母亲,叔叔来见您,可还是提了礼的,怕是早就知道母亲心中欢喜,来喜上加喜的。”她是个爽朗大方的性子,很得老夫人喜欢。并有一小儿,乃莫惊春的侄子,正在老夫人膝旁痴缠。
老夫人笑道 :“子卿在朝堂为官,消息总是比我们妇道人家快些。”
莫惊春将奶香糕点递给老夫人身旁的春柳,她手脚轻快地将糕点取了出来,那仍带温度的软香糕点确实散发着诱人的味道,也随之掩盖住了莫惊春方才行礼时的异样。他耳根微红,面色却是不显,平静地在老夫人身旁坐下。
“可是父亲与兄长来了信?”
老夫人将家书递给莫惊春,他捏着信纸看了一眼,这笔迹是他兄长莫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