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盯着谢相迎,似要从皮囊看透里面藏匿的灵魂。
谢相迎一看此人的沉稳做派,便知这人和黎昀是一类人,聪明绝顶,行事狠绝。他要让这人相信他不会害人,更不是与别国里应外合的细作,否则往后的日子,必然不好过。
“前些年北齐死了个太傅,叫谢尹,你可认得?”少年突然问了一句。
前些年,原来他已经死了这么久了。
谢相迎低头道:“不认得,我死的早,那会儿小皇帝才几岁。”
“那真是可惜了,你错过一出好戏。那倒霉太傅也不知生前犯了什么过错,小皇帝当街掀了他的灵柩,还罢了送葬人的官位。死后都不得安生,真是奇耻大辱。”
少年说到此处,长眉挑了一挑,望着谢相迎的眼眸带了些别有深意的笑。
听这人话里的意思,应是什么人将自己的尸身运回了谢府。如此,死的人是谢尹,摄政王名义上依旧在燕国。
谢相迎的脸色不大好,这倒霉太傅正是自己。革职罢官,也不知他这一死连累了谁。
少年见他不说话,也不再说北齐之事,只向谢相迎说了些有关容郡王的往事。
此地是燕国皇城,容郡王乃是燕国皇帝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因这位容郡王在幼时顶替皇帝做过质子,燕国皇帝和太后对这个失而复得的皇子十分疼昔。
容郡王流落民间十数载有,有命回宫,却没命享福,未来得及被封王,便死在了别苑。这容郡王还是死后追封的。按理,以这位皇子的身份该被封亲王才是,等到死才封了个没有实权的郡王,这皇帝和太后心下还是防着他的。
疼爱归疼爱,提防归提防,皇室中的情谊大多如此。
谢相迎死了一回,突然看透了很多东西。
“记住你此刻的身份是容郡王,把陛下和太后哄好了,本王可以请命送你去他国游历。到时候回北齐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都行,一辈子不要踏入燕国的边境。”
这人的语气冷的很,敢如此言说,手中必定有权。听说燕国有位手段狠辣的异姓王叫江逸白,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个。
二人正面面相觑,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身侧站着的人先一步跪在地上,静候那人到来。这人看着高高在上,居然会对另一个人俯首称臣,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谢相迎坐在榻上,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起身。
宫人们鱼贯而入,在殿内左右站了两排,最后进来的传说中年少有为的燕国皇帝。
年轻的帝王金冠玄衣,一身正派。谢相迎在北齐见过不少俊朗男子,眼前这个是朗到没边儿了,凌琅都没他朗。
玄色最难染就,是这世间最为尊贵的颜色。谢相迎看着这身威严无比的玄衣,一时有些恍神,记忆中凌琅在马上时,也是穿着这样一身衣裳,他去的决绝,甚至不曾回望他一眼。
君子用人如器,待到无用时,便弃若敝屣。
凌琅的用人之道,学的当真登峰造极。
“逸儿,你说的可是真的?”燕王的目光颇为动容。
生生死死,几日之内,这个皇城已经有太多人离去,唯有容郡王的死而复生为这冰冷的地方添一丝喜意。
江逸白起身,并未多言语,只将燕王领到榻边。
“亦儿。”
燕王看着谢相迎,一双眼眸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这时间许多事,许多人,许多情,总是失而复得才愈显珍贵。
江逸白低声对燕王道:“鬼门关一趟,容郡王忘记许多旧事,陛下莫要心伤。”
他目光中满是柔情,言语也极致恭顺,与方才那个冷漠嚣张的样子判若两人。
谢相迎对这样的招数可太熟悉了,凌琅小时候也是这么对他的,面上一脸天真明艳,背后就给他使绊子。这俩人,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忘记往事?”燕王看向谢相迎的眸子,有转瞬即逝的落寞,“忘记好,那样的前尘记得只会徒增痛苦。你只记得是朕的皇弟,母后的好儿子便是。”
江逸白给了谢相迎一记眼刀,谢相迎意识到自己该说点什么,启唇道:“皇兄,我……我饿了。”
话音刚落,江逸白的眸中的嫌弃已经溢于言表。他不知道这皮囊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只盼着谢相迎应付完所有事之后,早日滚蛋。
谢相迎确实饿了,这身子不知生前在民间受了什么苦,身上没几两肉,死的时候腹中也是空空如也,他这会儿快要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再不吃东西,他能再死一回。
燕王闻言,浅浅笑了笑,吩咐人往殿内摆了膳。
燕国距北齐有千里远,民风民俗,吃食一类也大相径庭。
北齐皇城的膳食清淡,清汤寡水没什么味道。燕国的膳食却口味丰富,烹炸煎煮,一顿膳事用了不知多少种做法,多少种香料。
宫人们在内殿备了两副碗筷,燕王看谢相迎吃的香甜,自己也略略用了一些。
江逸白的目光落在谢相迎身上,从始至终都没离开。借尸还魂是离奇之事,但比这更离奇的事,也发生过不少。
待应付了燕王,谢相迎才松了口气。
他还是以旁人的身份再次醒了过来。这一次依旧不能做自己,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刚刚江逸白说日后会送自己离开燕国,到时候他想去哪里都可以。
至于摄政王今后怎么样,管他呢,反正他已经离开北齐了。凌琅能掀了谢尹的棺材板,还能打到燕国不成。
这么一想,谢相迎只觉得浑身舒畅。
许久没有这样舒心了,就好似天上地下,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烦心的事情。
谢相迎用过膳便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天还未亮。
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在燕国,谢相迎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翻了个身又开始蒙头大睡。他只是燕国太后流落民间,又失而复得的小皇子,这朝堂纷争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迷迷糊糊只见听见有人唤“容郡王”。
谢相迎睁开眼,看见几个小丫头手上拿冒热气的帕子在等他。
一个丫头为他轻轻擦了擦脸,在他耳畔低声道:“太后今日从安华山祈福回来,殿下昏迷了这么多日,太后对殿下担心不已。陛下说午后要带着殿下去请安。”
“请安。”
他这刚死而复生,怎么还要去请安。
谢相迎坐起身,静静看着几个忙里忙外收拾的小丫头。
他闭了闭眼,试着去感受系统卓萤的存在,但没有那传信的铃铛,他与卓萤已完全失去了联系。
卓萤曾说自己的性命与他是绑在一起的,当时他那样稀里糊涂的死去,不知卓萤会不会受到牵连,如今他活过来,卓萤又会如何。
她还好么。
谢相迎抬眸,入眼的是陌生的宫阙和下人,蓦地,心下脱离北齐的那点喜悦之情荡然无存。
他想念卓萤,想念红玉,想念一声声唤着他“皇姥爷”的周宜珠,甚至想念他养在通幽殿的鸽子和金鱼。
午间用膳时谢相迎格外沉默,一直到燕王过来,谢相迎才开口说了几话。
仅仅三言两语,谢相迎便能感知这人是一个极好的皇帝,那种与生俱来的的胸襟与气魄,在这世间实在少有。
燕国有此人,是燕国臣民的福分。
重安殿,谢相迎看着威严的宫阙,心下有些不安。在容郡王的身体中是另一具灵魂,旁人看不出,亲生的母亲会看不出么。
谢相迎心下不安,一双手稳稳拉住了他的胳膊。
“母后对你很是愧疚。”燕王看着谢相迎,唇角勾起一个极为浅淡的笑意,“朕也是,只是往事不可追,唯有在来日可补偿一二。你莫要害怕,不管论你们多久未见,她是始终是念了你十数载的人,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在说你的不是,唯有母后始终信你,疼你。”
“嗯。”
谢相迎点了点头,跟着燕王往重安殿内。
檀香味绕在鼻息间,谢相迎踏入内殿,一眼看到发间掺有几缕白发的贵妇人。她是那样美丽而又憔悴,倚在坐榻垂眸小憩的模样,让人不忍开口打扰。
“母后,亦儿醒了。”燕王轻声道了一句。
抵在额头上的手微滞,她抬眸对上谢相迎一双茫然的眼眸。
“亦儿……”
“母后。”
谢相迎走过去,十分乖顺地跪在地上。内殿铺了厚厚的毯子,谢相迎跪在地上并无不适。
有泪花垂落在锦衣上,一双手抚上谢相迎的脸颊。
“这一声,哀家等了整整十六年。”她看着谢相迎,一双眸悲喜交加。
“儿子十六年不能侍奉母后,往后岁月,愿长伴母后身侧,以尽孝心。”
谢相迎言罢,重重叩在地上,替原来的容郡王,完成了这一拜。
他自己不能圆满,此刻却想尽力让旁人得个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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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与燕王都是极好的人。
谢相迎住在皇城这些日子,朝华园的赏赐从来都没有断过。谢相迎总觉对这样的宠爱受之有愧,不忍欺瞒,但那江逸白一番话点醒了自己。
“容郡王这一生往来两国之间,做过不少伤害陛下的事,他一辈子痛苦纠结的很。一心赴死,是为了求个解脱。你若是受之有愧,多替他尽些孝道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