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交战,黎昀已对凌琅的用兵遣将有几分了解。这人用兵向来保守,区区几个人质,不值得他犯险。
天大亮时,东陵大军终于走出了山谷。
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平原与奔流向西的大河。
黎昀看着平坦的大道,拍了拍身前的人:“还在期待凌琅来救你么。”
凌琅是多么可笑一个人,只会引君入瓮,坐以待毙。
谢相迎没有说话,他确实期待过凌琅从天而降救他于危难之间的场景,不过,眼下看来是不可能了。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凌琅每次来的都过于晚了。他总是守株待兔,等待最佳时机才会出现。
谢相迎重重吐了一口浊气,一晚上的颠簸,让他整个人散了架一般。
在感觉到马上的人松开他之后,谢相迎翻了个身,从马上坠落在草地上。
被大雨打湿的衣裳贴在身上,谢相迎身上疼得厉害,整个人近乎碎裂开来。
他看着天,眼眶酸涩无比,却流不下一滴眼泪。
他好累,累得想躺在此处,再也不醒过来。
谢相迎缓缓闭上眼,蓦地感到身下一阵响动。
黎昀似乎也感觉到异动,他抬了抬眸,影卫从远处走来,将谢相迎扛上马车关了起来。
地面传声往往比空气要快,只见大河对岸的天际边出现了一个点。这个点由小放大,缓缓进入东陵大军的视线。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那个点身上,再后来一个点变成一条线,一条线变成一个策马而来的人。
不该只有一个人,明明听到了很大的声响。谢相迎透过马车的窗子看着那人,马上一身紫袍的人正是手握缰绳的莲生。
瘦弱的人骑在马上,停下来抬眸望着不远处的大军。片刻后莲生对着身后招了招手,一匹黑马出现在谢相迎的眼中。
是凌琅。
身披甲胄的帝王策马而来,身后是赵王与王瑜的部队。
谢相迎看着一河之隔的人,怔了许久。凌琅来了,他带着大军在最有利于他的时机出现了。
一滴从脸颊滑过,谢相迎靠在马车壁上,整个人失去了力气。
这一刻没有久别重逢的欢喜,也没有窥见曙光的激动。他知道凌琅的大军,是用来对抗黎昀,而非为他而来。
骑在马上的黎昀扯了扯嘴角,没有言语。
凌琅果然没死,可这几个陈兵烂将又能抵挡得住什么呢。
黎昀看着渐渐逼近的人,两军隔着一条宽阔的大河,遥遥对望。
马车上的苏沅似乎看到对面凌琅的身影,激动地纵身跳下来。看管苏沅的士兵没有管他,任由这人下了马车。
“陛下!”
苏沅唤了几声,一句跑到河边冲对岸的人挥手。
凌琅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人,眸光晃了一晃,神色并没有变动。
苏沅回头望着黎昀,高声道:“将军,将我送过去吧,你将我送过去,陛下会封赏你的。”
他面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微风拂过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有几分劫后重生的生机。
黎昀纵身下马,朝着面前满是面前眸中满是欢喜的苏沅走去。
对岸的人一身玄衣,金冠锦靴的威风模样,与黎昀这一队被大雨浇透的落汤鸡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知东陵王率领大军直入我北齐境内,是何用意。”
凌琅的声音隔着遥远的河岸传来,让谢相迎的心颤了一颤。他此刻唯一的庆幸之事,便是凌琅还活着,除此之外,再无半分喜意。
黎昀看着凌琅,朗声道:“我既与北齐签订归降书,自然要好人做到底,送你流落在外的皇后回乡。”
他的目光落在苏沅身上,苏沅此刻仿佛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一脸微笑地看着黎昀。
黎昀知道凌琅舍不得这人,他看着对岸的人,高声道:“凌琅,你今日所带兵马不足我东陵大军十分之一,还要与我打吗?”
他就知道,那山谷中的铜丝石流不过是故弄玄虚的把戏,若凌琅当真有足够的兵力,何必假死引诱,又怎会放任西北战败。
今日若是开战,凌琅必死无疑。
对岸的人八风不动,凌琅看着稳如泰山的黎昀,道了两个字:“不止。”
不止。
什么不止。
浓密的眉蹙了蹙,黎昀回头,忽见黑压压的一群人从山谷中来。
那领头的两匹高头大马上,正是住在那燕国的异姓王江逸白与内院统领顾云。
谢相迎再次见到这二人,心下一惊,凌琅是如何能说动远在千里之外的燕国出兵的。
从燕国到北齐快马加鞭也要三月余,他早就有这样的谋算了么。
“是你……”黎昀看着马上俊美的青年,不由的一笑,“一个燕国皇帝的男宠,也在这儿耀武扬威。”
那江逸白是燕国皇帝的狗,轻易不会咬人,一旦盯上什么人,盯上哪一国,不到手决不罢休。
黎昀心下对此人是有几番忌惮的,但此刻不能自乱阵脚。
江逸白见黎昀尚算镇定,薄唇微启:“还有一份大礼。”
他的目光往东去,大河上游,举着梁国大旗的队伍乘船缓缓而来。
黎昀很快反应过来,这些人是来接齐凤池的。
梁国早在几年前一分为二,自保尚且不足以,为何会为了一个太医出兵原著北齐。
黎昀早在将齐凤池掠来之时,便断定了那梁国太子绝不会轻易出兵的,没想到,没想到竟会如此。
还真是天降神兵。
凌琅假死这么些时日,原来就是为了联络这几个国家。远交近攻,这人还真是把谢相迎的话奉为圭臬,学了个透彻。
“你以为这些人真的会帮你吗?”黎昀冷冷道了一句,眼下北齐式微,谁会轻易放过这块肥肉呢。他东陵盯着北齐,梁国和燕国就会放过北齐么。
“至少不会帮你。”
凌琅的眸子暗了暗,他已经忍了太久了,为了耗损黎昀的兵力,他付出了太多,也等待了太久。若不是有谢相迎这样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扰乱黎昀的计谋,他不会走这么一步棋。
黎昀举着手中的刀,冷笑道:“若是还想要你这皇后的性命,就让他们撤兵。”
他刀刃所指是苏沅所在,凌琅几年前为了得到谢尹的尸身可以当街劈棺,他不信今日凌琅会放任谢尹这身子受损。
“陛下救我!”苏沅唤了一声,眼中满是泪水。
“皇后。”凌琅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冷声道,“你手中的不过是细作罢了,朕从始至终只有念汝一个皇后,朕与张念汝是年少情深,怎能与一个细作比较。”
凌琅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身子是谢尹的,那魂魄却不是。
“细作。”黎昀听凌琅此番言说,高声道,“你这皇后为了你吃尽苦头,只身犯险,你说他是细作?”
“既是只身流落东陵大军,只怕要早已不是什么干净人物,与军.妓何异,又怎配为我北齐皇后。”
凌琅的话过大河而来,一字一句落入人耳中。
马车上的人被影卫缚在角落,一双手抖的厉害。
他在东陵军帐居然已经有四个月了,一个人落入敌营四个月,会遇到些什么呢,谢相迎不敢想。
他是极幸运的人,走到鬼门关也能被神医拉回来,被囚锁在牢笼中也没有失了心智,这是何其幸运,又是何其可悲。
那影卫察觉到谢相迎的异常,一时有些不敢用力。
黎昀沉默了,他不知凌琅此番言说是不是计谋,但却知道这样的话实实在在中伤人心。
“凌琅,我今日明明白白告诉你,他这魂魄虽不是谢相迎,但谢相迎身上是套了魂锁的。魂锁一落便这二人便会同生共死,今日这细作死,谢相迎也会死,即使这样,你还是不愿退兵吗。”
此番话落下,凌琅的眸中带了些凉薄的笑意,他音声依旧:“朕说过北齐的皇后,只有张念汝一……”
后面的话,在箭矢穿过苏沅的胸口时戛然而止。
那箭是从后方射来的,马车上的青年手握长弓,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
却是谢相迎夺过了那影卫的长弓,射出了这一箭,他的目光落在谢尹的身体上,神情平静的异常。
结束了,这一切彻底结束了。
没有人可以威胁他,更没有人可以用他来威胁凌琅。
谢相迎笑了笑,那笑容惨烈又明艳,一箭穿心之痛,同样落在他的魂魄上。
凌琅在认出马车上的人后,瞳子骤然紧缩。怎么会是他,黎昀怎么会把他带在身边,那燕国的探子明明说陪葬黎昀身侧的是国师玄篱才对。
凌琅握着缰绳的手微抖。
谢相迎是这世上最心软的人,也是这世上最心狠的人。
没有人能留得住他,即使是今日这样的场面。
鲜血从口中溢出,在苏沅倒下之时,谢相迎也坠下了马车。
没有第一次堕马时的心痛,也没有第二次的心有不甘。
在剧烈的疼痛中,谢相迎突然感觉到一阵轻松。
他望着茫茫苍天,原本灵巧的眸再也不能转动。
终于解脱了,真好,以后再也不会是谁的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