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不见人烟,只有雨雾。苍翠的芭蕉叶上,有血存在的痕迹。鹤归看过去时,雨水正将最后一滴红色冲刷殆尽,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在泥土中。
而地面上的血水更多,从两人的脚边蔓延至几尺开外,好在林中有青石板路,两人衣摆才避免沾染上泥泞与血印。
泥中除了有血水,还有残存的几块白骨,在日升前的夜色中,显得阴森无比。
鹤归垂下眼,心中一叹:“星落风死了?”
“是他自己求死。”关不渡说,“明知王敬书手段狠辣,却还敢追过去。”
鹤归似是觉得不适,皱着眉转了个身,侧对着那对白骨,道:“王敬书杀他做什么?”
关不渡:“自是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东西。”
他微微俯身,忽而道:“嗯?”
鹤归:“怎么?”
“血腥味这么重,星落风怕是死无全尸吧。”关不渡说,“又是化尸水?难不成朱夫人真是王敬书杀的?”
可他杀朱夫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那日朱夫人惨死,王敬书正在和段仪交手,在时间上是无法说通的,况且,当朱弗跪在血水边时,王敬书才匆匆赶到。
等等。
鹤归一怔。
关不渡敏锐地察觉到,回头道:“怎么?”
“朱夫人是在朱珠推开门的一瞬间化成血水的,而且,我们当日并没有见到白骨,只有血肉粉碎后留下的液体。”鹤归冷静开口:“可是今日星落风死了,尸体的白骨却还在。”
那么朱夫人和星落风的死法,定然绝不相同。
就听关不渡喃喃道:“竟然有白骨么?”
什么?
关不渡没看见?
鹤归不动声色地回身看去,见关不渡微微向前倾身,白纱下的双目似乎睁着,视线却并没有落到实处。
他若有所思,用手接了一滴雨。
这雨,对关不渡有影响?
“既有白骨,只能说明这两人死法不同,却并不能断定朱夫人不是王敬书所杀。”鹤归说着,缓缓蹲在关不渡身前,伸出手晃了两下。
“啪”,关不渡蓦然捏住了鹤归的手腕,淡淡道:“居士在做什么?”
鹤归有些心虚,轻咳一声,说:“你鼻尖有滴雨水,我打算帮你擦擦。”
关不渡:“那就擦。”
鹤归愣住:“什么?”
“擦。”关不渡沉下声,声音忽然有些冷。
鹤归总算明白怀枝说的喜怒无常是什么意思了。他有些无奈,只好拿自己未湿的半块袖子点上关不渡的鼻尖,轻轻擦了一下。
他只是随口一说,关不渡脸上也并不是真的有雨水。可回想起方才那个有些冒犯的动作,鹤归一时也陷入沉默。
天光逐渐大亮,大雨也渐次止息。雨声一停,不远处的打斗声便清晰得传了过来。
浮白和怀枝合力,与王敬书打得难分难舍,拖住了他离去的脚步。黑衣人已不见,王敬书眼看脱不了身,便使了狠招。
他一抬手,袖中无数黑色的虫子朝二人飞出,浮白于半空中把白练舞成了剑,噼里啪啦挡住了大半的蛊虫。
然而王敬书不退反进,趁着浮白分神的片刻,抬手一掌,往怀枝的方向拍去!
怀枝正背对着他,此刻即便听到了背后的动静,也根本来不及挡下这一掌!
浮白有些焦急,仓促间喊了一声“怀枝”,立刻便有蛊虫如跗骨之蛆缠了上来。
紧接着,只听得凭空一声折扇开合的声音,那纯白的扇面夹杂着浑厚的内力,硬生生挡住了王敬书的攻势。
折扇四分五裂。
王敬书蓦然抬起头。
第9章 再难相见
“门主,别来无恙啊。”
话音未落,掌风已至。
王敬书扔下那两位护法,直冲关不渡面门而来。
风声滔滔,树木仿若漫天碧浪,逼仄的山林被凭空而来的厉风劈成两半,瞬息间,王敬书已近在眼前。
鹤归虽武功全失,眼界却还在,这人掌风中蕴含的内力,江湖中怕是鲜有人与之为敌。
十年沉浮,旧日风光不在,胸中的热血却险些因这股绵厚的内力沸腾起来。
也仅仅是险些。
鹤归见关不渡身处掌风之下,倏地将扶手一拍,那轮椅便自行将他托举至几尺开外,而后缓缓落下。手腕翻转间又现折扇——只是这柄折扇正反皆绘了一副山水画,较之前白色扇面要华丽许多,应当是他最称手的一件兵器。
只是形是折扇,内在却仿佛一个精妙的机关物件,每一根骨节的排列连接都十分规整,随着挥动变换形状。
关不渡转动扇面,手腕一抖,只见那王敬书身形滞于半空,躲开飞射而出的扇骨后,转身再战。两人旁若无人得拆了数十招,关不渡却始终坐在轮椅中未起身。
末了,只听一阵闷响,王敬书狠狠撞在树干之上,关不渡的轮椅也被一股力推开,在地面上留下一道车辙。
王敬书将嘴角的鲜血抹去,道:“数年不见,你功力渐长。”
关不渡气息平稳:“数年不见,你还是如此激进。”
王敬书:“你今日来此,不会只是想跟我打一架吧。”
关不渡嗤笑:“我没那么无聊。”
“那,放我走如何?”王敬书站起身,“伤你护法是我不对,往后我亲自登门赔礼道歉,今日之事,就当未发生过。”
这两人仿似旧识,又你来我往,寥寥数语让鹤归疑惑万分。
闻言,关不渡只是微微颔首:“请便。”
王敬书点点头,飞掠至半空,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鹤归望向他离去的方向,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他又走不下天台峰。”关不渡挪动轮椅来到怀枝身边。
方才王敬书情急之下放出了蛊虫,浮白接触到了几只,此时整个手臂上大片溃烂的肌肤裸露出来,可见毒性之强。怀枝心疼,又不敢去触碰,只能略带哭腔得求助关不渡。
关不渡看了几眼,从轮椅的暗格里掏出个小盒子,扔了过去:“不是寄生蛊虫,没什么大碍,近几日别碰水就行了。”
浮白点头称是。
“他王敬书离了儒门,就忘掉自己曾经是何恨水的义子了,如今投身魔门,竟真把自己当回事。”怀枝无处发泄,一边背起浮白,一边恨恨得说道,“忘恩负义之辈,早晚死无全尸。”
“怀枝,别说了。”浮白虚弱道。
看浮白的样子,应当分外难受,鹤归迟疑了一瞬,便上前道:“护法,稍等。”
几人视线纷纷落在他身上。
“我……”鹤归顿了顿,道,“我曾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浸泡在药草中,那些药草都是洞庭的珍贵之物,以至于我现在体质特殊……”
说着,又害怕解释不清,索性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手臂处一划:“蛊虫也作毒虫蛊,我的血也许可以缓解些许。”
他将手臂递过去,见浮白没反对,便将血液喂进她嘴中。片刻后,浮白身上泛红的肌肤渐渐褪去了骇人之色,就连溃烂的地方颜色也浅淡了许多。
怀枝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多谢居士。”
鹤归微微一笑。
回身时,关不渡正在看他,虽然蒙着一层白纱,鹤归却确定这人视线是落在自己身上的。他不自在得“咳”了一声,就听关不渡道:“我刚才跟王敬书打的时候,分神看了眼居士,隐约可见你体内有游走的真气,只不过似乎有另一股力量在抑制它。”
“楼主好眼力。”鹤归低头将自己的伤口裹上,平静得像在说今日天气真好,“真气虽在,用他的人却死了。”
“这话说的有趣。”关不渡笑了下,“这样吧,我们再做一个交易如何?你告诉我你来天台峰的目的,我就告诉你一个世人不知道的秘密。”
鹤归不为所动:“秘密知道多了不是好事,我不是楼主,没那么大本事。”
关不渡:“这个秘密也许和你此次的目的有关。”
鹤归动作一滞。
关不渡这话什么意思?
他难道也对师父曾出现在九华山附近有所耳闻?数十年前,他被霍元洲救下,醒来后距离灭门之案已是两月有余。后来无论他如何打听,得来的仍是归元派尽数死去的消息。
他出洞庭,赴九华,抱着那一丁点微茫的希望,想要再见师父一面……
江湖之大,上至碧落,下至九泉,他还能再见到吗?
可是,如果关不渡真的知道师父的下落呢?
鹤归开口:“我……”
下一刻,似乎有人在他脑中敲醒了警钟。关不渡这人城府极深,所有的心思都埋在那张笑意盈盈的表皮之下,他鹤归向谁妥协都不能向他。
于是他收整心情,抬首道:“不了,楼主还是拿着这个秘密去和其他人交易吧。”
关不渡“啧”了一声,似是觉得有些可惜。他倒也不强求,自己催动着轮椅下山去了。
此番事罢,鹤归也没了再探查的心情。他与关不渡分开后,便各自回了住所。
这几日朱弗从未出现在众人面前,说是要查清朱夫人的死因,却仿佛只是寻了一个由头,将宴会上的宾客拘在天台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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