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还未察觉,直到关不渡丢开轮椅,走到他跟前来,朱弗才猛然一惊。他瞪大了眼,视线掠过关不渡的双腿:“你……”
“峰主夜安。”
朱弗退了一步,确定是关不渡后,蹙眉道:“楼主的腿……”
“谢峰主关心,关某的腿好得差不多了。”
哪有人本是残废,却突然能站立行走的?关不渡既这般说,便是不打算就此点明。朱弗转身点了盏灯,将昏暗的室内照亮。
“楼主来此,不会是又有事与朱某相商吧。”
关不渡笑:“峰主可别嫌我聒噪才是。”
朱弗也笑了两声。
“先前朱夫人暴毙,由于事出突然,我没能想起那件事。”关不渡缓缓道:“后来经怀枝一提醒,我觉得峰主可能会用得上。”
关不渡一手将折扇打开,另一手递给了朱弗一块方正的小盒子。
它由乌木制成,表面花纹繁杂,开合处还刻着一个小小的“沧”字。
里面躺着一张纸,朱弗打开看了两眼,脸色顿时一变。
只见纸上写着:植骨术,起源于南疆。原是疆女用来操纵傀儡的术法,后传到中原,与佛门技艺融合后,便可置换骨骼,重塑肉身。
关不渡像是没看到朱弗古怪的神色,兀自说道:“植骨术本出自妖佛之手,峰主不知也是正常。我感念峰主爱妻深切,故特此将其献给峰主。”
朱弗冷冷得盯着关不渡,可后者双眼蒙了一层布,根本没看朱弗。
这人留不得。
朱弗心想。
他将方盒扣好,“哒”的一声,搁在案上。
沧澜更换楼主后,在江湖上几乎销声匿迹。现在人们谈及沧澜,大多谈论的都是前任楼主尚溪的事迹。关不渡因身体不好鲜少出门,自然从不曾出现在折梅宴上。
可能当上沧澜的楼主,定不会是一般人。朱弗在见到关不渡本人前,一直都对江湖上看轻他的言论持保留态度。
直到他真的见到关不渡。
在天台峰经历的种种,让朱弗觉得,关不渡不过是一个自作聪明的后辈罢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袖中,摸到了自己惯用的武器。朱弗沧桑的脸上沟壑纵横,在明灭的烛火中,更显阴鸷。
人前人后两个面孔,但显然,关不渡看不到。
他放缓了语气:“楼主此言何意?”
关不渡摸索着,靠在墙边,朝着朱弗浅浅一笑:“植骨术兴许可以帮朱夫人重塑肉身,我从不曾接触过这些南疆的蛊术,所以不敢肯定,峰主若想,其实可以一试。”
朱弗将袖中的短刃抽出,功力运转间,寒光如练。
“当真?!”
语气惊喜,面上毫无波澜。
关不渡点点头:“不过植骨术也有副作用,它生于南疆,却被妖佛毫无章法得采用,施展时容易掠夺他人的生机。”
朱弗:“那就多谢楼主了!”
话音一落,短刃直冲关不渡面门而去!
第12章 天地不仁
鹤归做了一个梦。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那样的梦,仿佛闭上眼就被某种梦靥拉扯进去,不得挣脱。
那是一个冬日。
折梅宴三年一次,十五岁那年,他跟着师兄叶既明来到华山,在江湖大比前遇到一个男童。
小孩住在破旧的草屋里,衣衫单薄得可怜。
梦里隔着一层雾气,他看不见小孩的脸。
但鹤归清楚得知道,小孩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四肢僵硬得缩在一块。他看见自己给小孩披上了一件外袍,然后苦恼得皱起了眉。
他想起师父鹤酒星曾说,这世间唯有剑与酒能使人忘却烦忧。
“你喝酒吗?”
鹤归听见自己问。
小孩茫然得摇了摇头。
看他七八岁的模样,似乎还不够喝酒的年纪。
鹤归有些尴尬。
紧接着,他看见自己蹲下身,抚摸了一下小孩的头顶,说:“那我给你舞剑吧。”
忽而画面一转,狂风席卷而来,剑上有霜花绽放。鹤归身处其中,被风迷得睁不开眼,漫天大雪中,他听见了鹤酒星的声音。
“你这剑招叫什么?”
“天地不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小九,你好大的口气。”
“师父,是您教导过我的,有剑在手,便应当纵横天地。”
“是,小九说的不错。”
这声音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仿若相隔千里。
半空中,无数虚假或真实的面孔一一闪过。鹤归仰起头,想极力去辨认那些人的样子,却见一把剑劈头而来。
握剑的是魔门中人。
他表情狰狞,却又忽而狂喜,剑身刺进鹤酒星的身体,抽出一片猩红。
有人在鹤归耳边说:“不是叫你收敛锋芒吗!你自己是天才,可归元派上下一百多个弟子不是!”
鹤酒星在看着他笑,随后直挺挺得倒了下去。
“师父——”
鹤归凌空一抓,只拽下来一片月白的衣角。四周的景物如同玻璃一样破碎开来,他站在其中,随着碎片一起坠入深渊。
于是他便醒了过来。
房间里很黑,噩梦中的失重感回归现实,让鹤归额上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很快,他就发现出汗的原因不是噩梦。
丹田处仿佛有一团火焰,在腹中横冲直撞,彻骨的痛迅速向每一根筋脉扩散开来,灵魂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脱离了躯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体痛不欲生。
鹤归知道,每半年一次的经脉重塑,提前了。
兴许是因为服了回春的缘故,体内的真气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便冲着经脉下了手。
他蜷缩在床角,即便咬紧牙关也没能止住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顽劣的真气才缓缓安分下来,那些重塑的经脉没了真气傍身,仿佛找不到主心骨,惊慌失措得四处逃窜。
鹤归早已脱力,闭着眼喘息着听见自己经脉再次断裂。
直至重归平静。
冷汗已淌了一身,鹤归撑着身体坐起来,却发现屋内有人。
那人似乎来了很久,高大的身形隐在黑暗里也格外显眼,鹤归将额角的汗擦去,迟疑道:“关楼主?”
他的声音因剧烈的痛苦而格外沙哑,仿佛刚大病一场。
黑暗中的人影走了出来,是关不渡。
他没有坐轮椅,也没有绑遮目的白纱,就那样站在月光下,不知来了多久。
鹤归抿了抿嘴:“楼主有何事?”
“你这样多久了?”关不渡缓缓开口。
还是那样温和却调笑般的声线,仿佛被月色镀了一层霜,冰冰凉凉的不带任何感情。
鹤归装傻:“什么这样多久了?”
关不渡:“我从你喊师父开始就在了。”
鹤归身形一顿。
半晌,他道:“我生了场大病,病好后就落下了这个毛病,不过基本半年复发一回,应当不碍着楼主什么事吧?”
本以为关不渡不会那么咄咄逼人,岂料鹤归还是对他太过自信。
“碍着了。”关不渡说:“你现在本来应该和我一起在朱弗的主院里。”
糟了!他忘了这回事了!
鹤归心里直打鼓,面上却不显,眼珠一转,随即毫无感情得夸赞道:“楼主神武,一人就可以独当一面,我便只好坐享其成了。”
关不渡冷笑一声。
鹤归到底有些心虚,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问:“如何?”
关不渡:“朱弗想杀我。”
鹤归:“那他肯定没得手。”
“居士真聪明。”关不渡嘴角噙着笑,缓缓靠近仍然坐在塌上的鹤归。
他脸上的汗意还未干,眉眼看起来湿漉漉的,仿佛哭过一般,看起来倒有种虚弱的美感——如果去掉这幅丑不拉几的面具的话。
与那夜在天台峰一样,关不渡捏住了鹤归的下颚。
指尖触及黏湿的触感,关不渡看了一会,忽而嫌弃得推到了一边:“脏死了。”
鹤归:“……”
劳驾您指尖受累了?
二人间争锋相对的气氛渐渐褪去,关不渡站起身,靠在床边道:“你不是想帮朱夫人找到杀人凶手吗?”
鹤归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又突然抬起头:“你知道是谁了?”
关不渡不答,玩起了折扇。双手各捏住扇骨的边缘,一开一合,一合一开。
“……”鹤归无语,“关楼主,你若是不想告诉我可以直说。”
“有个条件。”关不渡说,“我告诉你之后,你就把你来天台峰的目的告诉我。”
“归元派和你有旧日恩怨?”鹤归面无表情,干脆捅破这层窗户纸,“就算有恩怨,归元派也灭门十年了,你有理也没处去说。”
关不渡用折扇撑着下颚,笑道:“归元派与我有何恩怨?居士,你在说什么,我好像听不懂。”
行,现在他又来装模作样。
鹤归冷哼一声,抓起被褥往后一躺,竟打算就此入睡。
片刻后,关不渡的声音在空荡的屋内响起。
“几个时辰前,我跟那老头儿打了一架,发现了一件事。”
那柄短刃还未近身的时候,关不渡就已察觉到了危险。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转身便和朱弗来回过了数十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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