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修听着这些人指点江山,只觉可笑,一回头,却发现自称松鹤居士的青年脸色有点不对劲。
“居士是否身体不适?”他道。
星落风闻言分神回了一句:“他一直都这幅半死不活的……”
话说一半,却忽而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从尾椎升至天灵处,回头便见鹤归正阴恻恻地看着他,眼中神色晦暗不明,却透露着浓浓的厌恶之意。
星落风早就看这人不顺眼了,登时便拍案而起:“你这人什么意思?小小道门之人,又毫无内力,摆一幅清高的样子给谁看呢?”
这动静不小,坐在远处的人纷纷侧目。就连关不渡似乎也察觉到异样,将折扇收回袖中。
有来自道门的弟子闻言不悦道:“何为小小道门?十年前道门乃三大宗门之首,小和尚,说话别太狂。”
“你也道是十年前。”星落风冷冷一笑,“鹤酒星一死,道门何在?”
——是啊,鹤酒星作为道门唯一的传承之人,早已死在了十年前,与诸多不起眼的寻常人一起,化作了岁月长河中的一抔黄土。
鹤归捏紧了双拳,指甲掐进血肉中,他却感毫无痛感。他想站起身,与星落风争辩,可话到嘴边,却仿佛无形中有股千钧之力,压得他抬不起头。
方才曾替鹤归解围的沈云修,此时也毫无动作,只远远地喝着酒,眼中略带怜悯。
星落风刺耳的声音还在继续:“就连鹤归,也不过是一颗陨星,说不定归元派的灭门还与这个天才弟子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呢。若他现在还活着,只怕早就羞愧自戕了。”
宴席上嘈杂一片,听在鹤归耳边犹如魔音。
然而凭空一句,犹如暴雨中的惊雷,令场下忽而一静。
只听关不渡喊了句:“元震!”
莫名被点到名的元震将手搁在佩剑上,沉声应道:“关楼主何事?”
“佛门的臭小子骂你呢。”关不渡说,“他说你的不平剑是个垃圾。”
元震:“……”
星落风:“?”
关不渡又将折扇打开,凉风吹得他长袍鼓动,额前的碎发也随之飘扬:“怎么,不平剑不是鹤归炼制的吗?”
经关不渡这一提醒,元震才想起,不平剑本命为难平剑,盖因它出世之时曾被灼烧百日也不曾折断。但不用烈火炼制,剑身过厚,就无法真正得人所用。后来鹤归偶得此剑,觉得有趣,便终日将难平剑与他师父的佩剑放置身边,久而久之,难平剑竟也渐渐融入了人世。
归元派灭门后,难平剑流落江湖,被同是道门的元震收服后,自此闻名。
元震知道,关不渡拉他下水是没安好心。可他若是就此噤声,今日宴会过后,定会有人传他不懂饮流怀源。
对方不过区区天悲阁弟子,杀了也就杀了……
元震想着,不平剑已出鞘半寸。
倏地,只听得门外忽有强风而至,夹杂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破门而来。
第5章 挣扎不出
那人脚步很轻,轻功应属上乘,馨香随着靠近愈发浓郁。在众人以为是哪家女弟子前来赴宴时,一个面孔阴郁、身形消瘦的男子走了进来。
与其同时,朱弗也紧随其后。
这峰主看起来仿佛又衰老了些,也不知是否昨日的迷药还未散尽,眼皮耷拉着,毫无神采。他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女童,五官与他神似,眼眸明亮,正左顾右盼着。
男子在前,朱弗在后,看起来朱弗倒更像是客人。可他仿似毫无察觉,待男子入座后,朝众人行了个拱手礼,道:“朱某晚来一步,让诸位久等了。”
众人忙以酒代言。
方才一触即发的对峙因主人的到来而终止,星落风冷哼一声,元震的剑也重新归鞘,鹤归也重新挑了个位置。刚坐下,便觉得眼前一暗,他回头,就见怀枝推着关不渡走了过来。
关不渡并不言语,在轮椅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撑着头似乎即将入眠。
“……”鹤归无语,心想这人怎么凭空那么多瞌睡,瞌睡就罢了,还特意挤过来,难不成是故意睡给他看的吗?
他尚未捕捉到自己无端的心绪起伏,余光便见怀枝正歪着头直勾勾地看着他。
鹤归蹙眉:“右护法何事?”
“你也觉得楼主好看吗?”怀枝眨眨眼。
鹤归:“……”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怀枝却毫不介意,咯咯笑了两声:“楼主不好看你也不会盯着他看了。奴家三岁就跟着他,还从未见过对楼主容貌不心动的呢。”
鹤归说:“你现在见到了。”
怀枝笑得更大声:“你这人好生无趣,方才楼主都给你解围了,你怎么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许是觉得怀枝太过聒噪,关不渡轻轻敲了下扶手。
听见响动,怀枝立马闭上嘴。片刻后,见关不渡似乎又睡了过去,才缓缓向鹤归靠近了一些,轻声道:“楼主哪儿都好,就是颇为喜怒无常,可怜奴家跟了他十一年,到现在还只是个小小护法……”
她说得几欲垂泪,眼中却含着促狭的笑意,鹤归看得分明,面无表情道:“那你可以离开沧澜。”
怀枝:“不行,奴家馋楼主的身子。”
鹤归:“……”
沧澜的人什么毛病。
关不渡似乎轻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那柄纯白的折扇,扔到怀枝怀中。后者触碰到折扇,却仿佛摸到了块滚烫的烙铁,苦着脸说:“楼主……”
关不渡只温和道:“去吧。”
怀枝垂着头,痛不欲生地走了。
两人的交流来得莫名其妙,鹤归虽好奇,但并不打算多言。沧澜在江湖中的名声并不怎么好,他现在既已成为和光派的弟子,便要记住自己的身份。
……不能再重蹈十年前的覆辙了。
鹤归低下头,缓缓吐出了胸中的郁结之气。
却听关不渡突然说道:“你不好奇刚才那人是谁吗?”
那走在朱弗之前的男子,看面相便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师父曾说,面孔阴郁之人,亦是在武道上容易走岔路之人。
鹤归见那男子坐在朱弗之下,回头道:“是谁?”
关不渡勾起唇角:“儒门木华派,王敬书。”
鹤归一顿,微微睁大眼:“是他?”
王敬书这人,鹤归曾在少年时见过一面。当年正逢儒门传承人何恨水灭门风波,王敬书作为何恨水收养的义子,却是在灭门之案中唯一存活下来的人。当时人们有诸多猜测,说这王敬书毒蛇心肠,出卖养父何恨水后,又和妖佛一起苟活于皇权之下。
诸如如此类种种言论不绝于耳。
于是江湖中稍入世一些的门派,便鲜少与此人来往。
鹤归奇道:“他来这里做什么?”
关不渡:“总归不是朱弗请来的。”
——王敬书的确不是朱弗请来的,可是他却有天台峰的请柬。
疲惫的峰主在主位坐下后,忍不住多看了王敬书两眼。小女儿朱珠拽着他的手摇晃了两下,将朱弗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发髻,温和道:“珠珠乖,娘一会就到。”
朱珠鼓着脸颊,眼泪汪汪:“那珠珠自己去找娘亲。”一边说着,一边吧嗒吧嗒得跑出了门。
朱弗无奈,只能招手让侍女追上去,随即回身轻轻拍手,对在座众人道:“多谢诸位豪杰赏脸参加朱某内人的生辰宴,今日须畅叙幽情,不醉不归!”
原来今日是朱弗妻子的生辰。
鹤归并未收到请柬,所以现今才知宴会的目的。他低头抿了口酒,只觉颇为辛辣,不算醇美。抬首见身侧关不渡毫无动作,只面向朱弗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楼主不爱酒?”鹤归淡淡道。
关不渡不置可否:“我只是在想这酒究竟有几种味道。”
这话说得没来由。天台峰著名的桑落,以酷似甘露为天下一绝,哪还会有几种味道?鹤归思索着,觉得关不渡话中有话。
他道:“还请楼主明示。”
“哦,我忘了你没请柬。”关不渡微微转头,似乎瞥了鹤归一眼,“数日前我们收到请柬,上面写着‘江湖之风再起,诚邀众人一观。’起初我只觉得朱弗这老头神神叨叨,现在看来,也许并非如此。”
“请柬上没提到朱夫人生辰一事?”
“从未。”
这就怪了。看朱弗的模样,似乎对此并不知情。而诸多宾客中,也无一人神色有异,座下之人皆言笑晏晏,与朱弗等人相聊甚欢,仿佛真的是来此参加生辰宴会。
若说朱弗给江湖各派请柬内容不一,也说不通。况且关不渡作为沧澜楼主,定会提前确定请柬内容。
那么就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能。
请柬在送至各派之前,被人更换了内容。
思至此,鹤归的视线落在了关不渡的身上。
这种事,好像也只有关不渡做得出来。
昨日夜色中,鹤归因回春的药效有些神志不清,可即便如此,关不渡从轮椅中站起总归不是他的幻觉。只是再后来的事实在有些记忆模糊,再加上回春药效让他眼前生了一层雾气,什么都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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