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折歪着头,不像喝了一杯茶,活像喝了一杯酒,坐没坐相,整个人懒散得不行,唯有那双眼无比清亮,仿佛能够看穿一切:“金陵九,你在算计我对吗?我不算倒霉,你也不算幸运,因为在你算计我的过程中,也有人在暗中算计你,我说得对不对?”
金陵九收敛了笑意,眼底杀机突现:“裴折,你能活到今日,命真是不错。”
裴折一怔,侧过身,整个人伏在了桌上,带着鼻音的声音很轻,像是叹息,又像是委屈:“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听这句话。”
金陵九觉得自己听错了,刚才还胸有成竹地猜测一切事情的人,敢三击撼天鼓与圣上据理力争的人,周旋于朝堂漩涡之中而安然无恙的人,堂堂第一探花,竟然会委屈。
如果刚才他也没有看错,今晚裴折已经不止一次失态了。
裴折长出一口气,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我的命很大,所以你的夸奖,我就接受了,得九公子一句夸赞,可真是不容易。”
金陵九笑意浅淡:“你很聪明,但猜错了,我并不知道淮州城的事,知府大人的死也与我无关,确实是他邀我前来的,本来我不想来,但出了一件事,我不得不来淮州城一趟,至于上元夜宴的邀约,不过是送知府大人一个顺水人情。”
裴折并不相信,浑不在意地应了声:“那我很好奇,是什么事劳得动你。”
金陵九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说了跟没说一样,废话!
裴折只当他是在胡编,仍然坚信自己的猜测没错。
金陵九起身,从屏风后的桌上拿过一封信来,递给了裴折:“这是左屏在房里发现的,也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添香楼的原因。”
裴折接过来,并不急着拆:“把这个给我干什么?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信不信随你,我只是不想帮别人背黑锅。”金陵九淡声道。
裴折指尖一捻,捏着信封的手轻轻晃动,片刻后他就反应过来,眼中划过一丝异样,他忘了自己鼻子受伤了,除了草药,闻不见其他味道。
拆开信封,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裴折几不可查地拧了下眉,这封信上的字迹,与太子殿下被掳走后,他们在太子殿下房间里找到的那封信一样,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信上只有一行字:你们要找的人在添香楼。
裴折掀起眼皮:“你们要找的人?”
金陵九微微颔首,却没有过多解释。
裴折抖了抖信纸,表情怪异,像是在看白痴:“你就不怕我认为你是自导自演,你给我留了一封信,又假装别人,给自己留下一封,借以洗脱自己的嫌疑。”
“我说过了,信不信随你。”金陵九面色坦然,平静地与裴折对视,“信上的内容事关天下第一楼要务,我不会告诉你的,我将这封信交出来,只是为了提醒你,切勿中了别人的圈套,你防着我无可厚非,但若因此放走真凶,就是你的失职了。”
裴折不咸不淡地“哦”了声:“失职又如何,眼下太子殿下都被掳走了,事情还能更坏吗?”
金陵九无言以对:“……”
裴折思忖片刻,问道:“那你们去添香楼后,可有找到要找的人?”
金陵九攥紧了拳头,隐含一丝怒气,道:“找到了,但又被她跑了。”
“跑了?整个添香楼都被林惊空控制起来了,无论是客人还是添香楼内的姑娘,一个都不落,哪里会跑——”裴折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他瞪大了眼睛,“有一个。”
当时在楼梯上,有个被他吓着的姑娘,撞开了老鸨和两名官兵,扬长而去。他们当时都没有注意这个人,裴折之所以会想起她,纯粹是因为这姑娘太容易被吓到了,流个鼻血就吓得不轻,但她又不是不能见血的人,当时她并没有多逗留,一直低着头,装得疯疯癫癫的,逃了出去。
裴折不能确定,这事还得去找添香楼的老鸨确认一下,老鸨十分熟悉添香楼内的姑娘,即使只停留了不长时间,老鸨也肯定能辨认出来。
他一直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眼下出了纰漏,尽管未经证明,但有这么个苗头,裴折的脸色顿时就变差了。
金陵九对他笑笑,人畜无害,带着几分戏谑:“我和天下第一楼确实是冤枉的,还请裴大人明察秋毫,还我们一个清白。”
裴折绷着脸,没绷住,无奈扶额:“你要是清白,这世界上就没有不清白的人了。”
推测结束,一是没有确定的证据,二是又牵扯出更多事情来,裴折脑子再精明,此时也有些乱了。
茶凉了,最后两个人也只是各饮了一杯,剩下四杯静静地摆在桌上。
裴折啧啧出声:“浪费不好。”
金陵九浑不在意,脸上尽是睥睨一切的张狂:“浪费了就浪费了,至今,这世间配喝我亲手沏的茶的,也不过你一人罢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再这样下去,我会忍不住的。”裴折喃喃道。
金陵九隐含笑意:“忍不住什么?”
裴折先伸手指了指金陵九,比了个刀抹脖子的手势,然后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劫富。”
又指了指自己,恶狠狠道:“济贫。”
金陵九忍不住弯了唇角:“堂堂太子少师,还会贫?”
裴折不置可否,伸了个懒腰,没继续这个话题。
屋子里静悄悄的,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此时正安静地围坐桌前,他们之间并不是一直交流的,更多的是默默观察。
在性格上,裴折与金陵九有很像的一方面:他们两个都不会轻易相信别人。
一个是混迹朝堂的第一探花,一个是游走在江湖势力之中的九公子,都是玲珑心思,心眼比蜂窝还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真是假根本无从判断,所以无论对方说什么,他们都更相信自己的观察。
聊了一通,金陵九乏了,半阖着眼,点了点桌上的纸包,他早就好奇了,一直耐着性子:“这是什么?你一直当宝贝似的。”
裴折抬了抬下巴,笑眯眯的:“送你的。”
“送我的?”金陵九狐疑地看着他,正要伸手去拿的时候,就被裴折按住了,“不是送我的吗,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裴折打了个呵欠,又抹了把脸,含糊道:“是送你的,茶水的谢礼,是吃的,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吃,对了,等我离开了你再看。”
裴折一直盯着他,大有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的架势,金陵九无奈,只好点点头:“等你走了我再看,行了吧?”
“嗯,那我先走了。”裴折一步三窜,麻溜地离开了房间,脚步不停,直接朝自己的房间跑过去。
裴折走得快,几乎是跑的,门没关,金陵九关上门后,才回到桌前,兴致勃勃地拆礼物。
一打开纸包,嗯……这是吃的?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金陵九伸出指尖捻了一点,搓开,是面粉无疑,他将指尖凑在鼻子前闻了闻,一股清甜的梅花香气,梅花是清香的,那股甜丝丝的味道,应该是糖,看和闻只能辨认出这点信息,要确定这包粉白渣渣是什么,还需要尝一尝。
月上更天,金陵九凝视着纸包里的粉白渣渣,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从贴身的锦囊中掏出一枚小小的黑色药丸,放入口中,然后才用食指按了一点粉白渣渣,凑到唇畔,伸出舌尖舔了舔。
药丸是可解百毒的丹药——解毒丹,一颗价值千金,服用过后,可保三日内不受任何毒的影响。
和闻到的一样,是甜丝丝的,带着梅花的清香,金陵九眉心微蹙,念念有词:“糯米粉,梅花,冰糖……”
他幼年时曾遭人毒害,九死一生后,就学习了不少保命的法子,其中不乏以舌辨物的本事,有时候吃什么中了毒,也能凭借这个法子辨认出毒源。
接连念出一长串配料后,金陵九抿紧了唇,脸色彻底黑下来,他攥紧了拳头,额角青筋直跳,在接连使用视觉、嗅觉、味觉后,他终于确定了这包诡异的粉白渣渣是什么。
——梅花味的糕点渣渣。
他捏起纸包,正想掷到地上,突然看到了纸包上的画:一朵粉嫩的梅花。
那朵梅花可爱,活似在嘲笑他。
这种纸包,一看就是街上买的糕点,仅仅是因为裴折的一句话,自己就疑心过重,服用了解毒丹。
金陵九看着那一包梅花香饼的渣渣,气笑了:“裴折,你可真是好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第19章
如裴折所料,林惊空一连几日都没来打扰,把添香楼的人都拘在衙门里到底不方便,他带着人逐一审问,忙了将近三天才排查完,期间裴折就那撞开自己的女子一事去找过老鸨,林惊空忙得都没工夫逞口舌之力。
问出结果之前,裴折已经差不多确定了,老鸨的回答不过是用来证明他的想法。
裴折是在大牢中审问的,添香楼涉及命案,林惊空直接把所有人押进了牢里,反正添香楼暂时被查封了,这些人也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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