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河两岸是京中最繁华之地,聚集着京中最有名的酒肆、客栈还有花楼、戏院,争芳斗艳般分列在河道两侧,一到晚上,两岸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河上画舫丝竹之声不断,士子们推杯换盏,赋诗取乐,好一派繁华景象。哪怕这让人忧思的日子,也阻止不了京中贵人们嬉戏游乐。
谢策在街边摊贩那里买下了所有河灯,问摊贩要了笔墨,坐在街边提笔在河灯上写上了父母、族人、钱串子、以及过往死难兄弟们的名字。最后,他笔停了一下,在最后一盏河灯上写上了周宪的名字。
几天前,在谢策用尽了所有方法后,周宪还是盍然而逝,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这盏河灯,就当是替楠哥哥放的吧!
他归还了笔墨,在摊主的帮助下,抱着一大堆河灯往临渊河里放,星光点点飘满河道,引得人们纷纷驻足往这边看。
谢策定定地站在河边,看着那些河灯渐渐飘远,揉了下酸涩的胳膊,正打算往回走,便听到两个士子打扮的人在议论芳菲楼里的戏。
谢策本不关注这些,但听到其中一人说:“今日芳菲楼可是排了大戏《宫墙醉》,你不去吗?”
谢策进京后听到过卫楠在京中的各种传闻,其中就包括他在梨园中的盛名,他的故事被排成戏在戏台上演绎,总是最受欢迎的,其中最时新的就是两个士子口中的《宫墙醉》。
终日思卿不见卿,谢策突然很想去看看,戏台上的楠哥哥是怎样的。鬼使神差地,他便随着那两个士子进入了芳菲楼。
他并没有选择专门为贵人准备的豪华包厢,只是买了一个普通靠前的位置,坐下来便等着戏开场。
《宫墙醉》讲的是一个复仇后的皇子醉倒在雪地里,抒情痛哭,向自己爱人写信表达思念的故事。为了避免朝廷找麻烦,那皇子并不叫明王,但老戏迷们依然知道这说的就是明王的故事。
谢策非常好奇,卫楠这么私密的事情,是怎么传出去,还被演绎成了戏曲,当即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戏开场没多久,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头罩面纱、身着华服之人上了戏台正上方的豪华包厢。这人的异常打扮顿时吸引了场中所有看客的目光,但没有人议论,因为这种场合,什么样的贵客都有。
谢策却被那个人给吸引了注意力,连台上主角出来都没注意。那头罩面纱之人的身形,他太熟悉了!而他身边的两个人,步伐稳健又轻盈,呼吸缓慢而绵长,明显都是武道高手。
谢策连忙猫着腰走过去,随着那几个人上了二楼,躲在暗处观察。
“哎,这位客官,请您下去坐您座位上,这楼上包厢是贵人长期包的,若给他看到有人上来,我们就难做了,还请您下去吧!”一个伙计见谢策站在那包厢外也不走,连忙小跑着过去劝他下去。
“小哥,我能不能打听下这位包厢的贵人是何人?我觉得他像我一个熟人……”谢策连忙问道。
“瞎打听什么,这包厢的贵人是我们老板的贵客,不是你这种人能高攀得起的。阿吉,还愣着干什么,把人弄下去!”一个身着青衫的绝美女子高傲地走过来,对着谢策发出了不客气的逐客令。
谢策看了那女子一眼,冷笑了一声,真的转身下楼去了。但他并不是真的放弃,他躲在暗处,待那伙计和傲慢女子走后,他又一闪身上楼了。这次他学聪明了,躲在包厢门外暗处,从镂空门花里能模糊地看到包厢内的情形,还能隐隐约约听见他们说话。
待戏台上的“王爷”饮下最后一杯酒醉得跪倒在地,那包厢里一阵异于其他观众的掌声响起。之前头罩面纱的贵客脱了面纱,只见他面如桃萼、温柔多情的眉眼,比那戏台上的主角还俊美许多。
这人正是谢策想到快要发疯的卫楠。
谢策看到他的脸的瞬间,心突突狂跳起来,血一下冲上了脑子,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心里暗骂道:好你个卫楠,老子苦哈哈地在宫里想着你度日如年,你却偷偷跑出来逍遥快活!
谢策强行压下那股想冲出去把卫楠抓来狠狠咬上两口的冲动,气得浑身颤抖,恶狠狠地盯着包厢里的人,想要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卫楠昏迷前,两人还在为他那些风流事吵架。分开的这段日子,谢策还很后悔当时说那么冲动话,不该不信任卫楠。现在倒好,亲自逮着他了,谢策看他还要如何狡辩!
像是偏要坐实卫楠在谢策心里“偷腥”的罪名,之前那个把谢策赶下去的高傲女子端着一个精致的酒壶,笑盈盈地推开包厢的门便进去了,熟络得仿佛与卫楠是认识已久的老朋友那般。
谢策双眼血红,气得直喘粗气。他要看看,这两人到底想要干些什么!
那女子进入包厢后,向卫楠浅浅施了一礼,便殷勤地给卫楠斟酒。
“我一向不饮酒,你拿下去吧!”卫楠看了那女子一眼,冷声道。两个月时间,他在聂如兰的精心医治下,外伤完全好了。但聂如兰并没有给他抑制化功散的毒性,聂如兰说,要等药引子到了直接给卫楠解毒。
卫楠知道聂如兰这么做是为了控制自己。聂如兰需要一个把柄——一个可以完全操控谢策的把柄,而卫楠正是最好的人选。
若是抑制了毒性,卫楠即便缺了一只手也是举世无双的高手,聂如兰如何能控制得住这“把柄”?
卫楠内心凄凉,却还是心甘情愿地当着谢策的把柄,他不愿谢策为了他,与聂如兰师徒反目。
他被聂如兰囚在澜园日日昏睡,与外界音讯隔绝,也不知自己京中的暗卫们怎么样了。
前两日,卫楠清醒时听下人向聂如兰报,说周宪没了。卫楠跪着求聂如兰,让他出来祭奠一下周宪。聂如兰答应了,给他施了封毒针,让他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自由行动,但却派了两个精英跟着他。
周宪能拖这么久,卫楠挺意外的。他虽不精通医理,但陈大夫说过,服下落日散后,周宪最多能拖一个月。可是周宪却坚持了接近三个月才过世,这一切是谁的功劳,卫楠不用想也知道,他也知道谢策这么做,是为了自己。
卫楠心里苦闷,谢策为了他,什么都做了,对卫楠好到了极致,可是他却任由聂如兰要将自己囚禁快三个月,不敢反抗。卫楠知道谢策一向害怕他的师父们,他不责怪谢策,但心中郁结难舒。
他在京中实在太招眼,即便蒙着面,去放了一趟河灯也差点被人认出来,当即逃也似的进了这芳菲楼。
芳菲楼的老板是卫楠的暗卫,这个地方是卫楠在京中多个据点其中之一。他没想到,这芳菲楼恰好在演绎自己的故事,当即上了平日看戏的包厢,正好趁着难得出来一趟,好好透口气。
“殿下……京中暗卫最近少了几人。卑职查过,是聂大人手下做的。”暗卫在包厢内对卫楠附耳禀报。
聂如兰一直防着自己,卫楠都知道。从他同意自己与谢策在一起时,便要谢策立下“复国后终身不让卫楠入朝”的誓言便知道,聂如兰不可能放任他这个前朝皇子拥有这么大势力,一定会逐渐铲除自己的势力。
聂如兰在京中盘踞多年,朝中和江湖势力都非常庞大,而且他与卫楠联手多时,对卫楠手下的势力非常清楚。现在大齐复国,聂如兰自然是要为了谢策除去卫楠的权势。
功成身退,这是卫楠一直想要做的,可是聂如兰不给他这个机会。他趁着卫楠伤毒不清醒,直接就开始对他下手了。
“随他去吧……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历来如此……”卫楠苦笑一声挥手让暗卫下去。
看着暗卫独自离去的背影,卫楠心中更加凄凉:他相信聂如兰做这一切谢策并不知情,他也不打算反抗了,聂如兰想要折断卫楠的所有势力,便随他去吧……反正卫楠也没打算在这破朝堂待多久。
只不过,卫楠心中还是很难受,被人过河拆桥的滋味不是说能忍便能忍的。
“殿下,奴家知道殿下心中苦闷,这酒可是消愁良药,就让奴家陪您喝上一杯,可好?”那女子一双媚眼在卫楠脸上瞟过,双颊微红。
她是芳菲楼最红的花旦,明王殿下是她最崇敬倾慕之人,近几个月没见到明王殿下,乍然相见,她激动得手都微微颤抖。
卫楠右手戴着一只黑色手套,将整个手掌罩住,伸手便接过那花旦的酒杯,动作纯熟,完全不像是义肢。
这是聂如兰为他量身打造的精巧假手。聂如兰将特制的丝线缝在卫楠断腕内的经络,连接在假手内的精巧机关上,这样卫楠便可控制义肢。
听着花旦的话,他想喝酒了。即便酒量很差,卫楠也想让那让自己难受的东西把自己灌晕。
醉了,他就能不反抗聂如兰囚他,他就能全了谢策的尊师重道,也能暂时忘记那些痛苦;醉了,他便能闭着眼睛任由聂如兰和李京泽一刀刀切掉自己的羽翼而不反抗……
一杯酒下去后,卫楠体验到了这辈子都没有过的轻松:那女子说得没错,酒真的是最好的治伤良药。
他毫不犹豫地接过那女子的第二杯酒,在醉眼朦胧中仰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