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书白走到桌前将菱角放下,细细看了他一眼,“呀”了一声。
“怎么?”顾谋有些奇怪。
“我方才在门外不小心听了一句,陈仙君说,什么……长得丑?谁长得丑呀?”玉书白饶有兴趣地问。
“……”顾谋下意识望了望酒杯,差点一口气没理过来,眼睛在桌上胡乱转了一圈,拿起竹叶青的酒坛道:“这酒坛,挑得太丑。”
“噗——”玉书白没憋住,忍笑拿过了那坛酒,轻声道:“坛子丑就把你气成这样?呐,给你煮了菱角,别哭了。”
顾谋瞪大眼睛,像一条炸毛的犬,失声道:“本尊没哭!”
玉书白静静地看着他,眼底盛着笑意,明明才十五六岁的孩子年纪,眉目间却尽是温柔和气,他拉开凳子坐下,拿了个菱角剥着自顾自说起话来:
“今日在船上,明庭长老问你吃不吃菱角,你摇了摇头,我才想起,沧墨长老给你的酒是竹叶青,竹叶青性寒,这生菱角也是凉性的,二者同食对胃不好,且你又不爱温酒,于是便没有问你吃菱角了,想着回来单独给你煮一锅。方才见你闷闷不乐,我才明白,原来你不是不想吃菱角,而是想吃我给你剥的菱角。”
这番话说的真是又温柔又耐心,还带有些隐晦的宠溺,哪怕面瘫如顾谋,都忍不住脸红起来,一颗心都被他搅乱了。
玉书□□致的唇瓣一张一合,除了最后一句其他都没记住,却又觉得这番话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转瞬即逝,张口的时候没弄明白该问什么,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你怎知这是竹叶青?”
“这酒我从小喝到大,怎会不知?”玉书白笑道,将剥好的菱角递给他,果肉饱满雪白,满口软糯清香。玉书白静静地看着他吃,眉目如墨,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和顾谋一模一样的味道,无端让人想靠近。
“从小喝到大?”
“人常说睹物思人,我大概上辈子与这酒有着不解之缘,第一次尝了,便觉得甚是怀念,好像这小小一口,便装了一个故事。”玉书白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但没有喝,他垂下眼眸浅笑:“我娘说,我上辈子是酒仙葫芦里的一滴竹叶青,落地成了精,转世投胎来的。”
“然后呢?”顾谋想吞下那口软糯的菱角,却吞不下去,喉咙里有东西堵着一样。
“所以有一个酒仙,他肯定不记得自己腰间的大葫芦里,曾经掉出去过一滴酒,因为他在意的永远都是葫芦里的另一大半酒,所以无论那滴酒对他如何念念不忘,用一生去追随他,直到迷路、干涸,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玉书白淡淡地笑着,纤细洁白的指尖轻轻地点在酒面上,沾上晶莹的水光,又像泪光:“一滴酒的生命是短暂的,正是因为太短了,想钻进一个人的心里,太难了。”
第59章 独一份的
脑子陷入了短暂的宕机,重逢以来第一次难受到呼吸不过来,顾谋哽咽地张了张口,差点脱口一句“对不起”时,玉书白却慢慢抬起了头,看见他发红的眼圈时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陈仙君,你怎么又哭了?”
“什么?我没有。”顾谋下意识抬手擦了把脸,发现手上没有泪水,顿时又尴尬又恼怒地看着对面的人,却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不是一般的傻气。
玉书白看起来又震惊又无奈,还带着点儿猎奇,忍不住低低笑道:“哎唷,这都是我娘从话本上看来的,一些市井妖魔的怪话,想说出来逗您笑,没想到……这么感人呢?把您都说哭了……”
“…………”
顾谋余怒未消,现下更是想将这人拎出去,自己钻进被子里把一天的尴尬与矫情消化掉!
什么酒仙葫芦,什么迷路的酒,说得一套一套的,感情都是他从话本上看下来说着逗乐的?!
但他当然不能直接赶人,若气急败坏将人赶了出去,岂不是坐实了自己差点被他一通胡言乱语说哭了的事实?
就这样,顾谋无比郁闷地喝了口酒,对面的人也不多嘴招他了,笑盈盈地给他剥着菱角,白皙的手指都掰红了也没停下,一个一个软糯粉白的菱角堆满了盘子,白天的时候他眼巴巴望着桌上那五颗便宜菱角,想吃又伸不出那个手,现下倒是多得吃不完了,说不愉悦是假的。
几杯酒下肚,不知道什么神奇电光穿过脑子,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都在这儿了吗,他们呢,有没有?”
要死!话一出口怎么突然变了个味道?
他的本意是说,有没有分一些给他们?是不是都给他了?
等等,为什么这句话无论怎么说,都有着难以消除的歧义呢?
顾谋,你傻了啊!!!
他差点没忍住抬手给自己一巴掌,只见玉书白嘴角挂着些许抽搐的笑,把满满一盘菱角认真地往他面前推了推:“都是你的,独一份的。”
“…………”
玉书白笑盈盈地看着他那四处躲藏的眼神,起身轻轻道:“那我不打扰您喝酒了,不许再哭了,早些安歇吧。”
“本尊……”话还没说完,玉书白就推门出去了,顾谋清晰地感受着面上的燙热,盯着门咬牙补完后面半句:“……没哭。”
翌日清晨,五人下楼吃早饭,围坐了一桌,桌上摆着店里的特色菜,顾谋看起来心情不错,喝了一整碗鱼片粥。
“这家包子味道不行,没有淮圻县的好吃。”张嗣润撇撇嘴,将咬了一口的肉包子丢给蹲在门口的狗,余光却看见街对面站了一个人,正直勾勾地盯着狗。
狗叼了包子,摇着尾巴扭头走了,那人竟咽了口口水,下意识抬腿去追,路中间突然驶过一辆马车,将视线挡住,马车过去时狗和包子都不见了。
“那人好可怜呐。”杨初宝放下碗,轻声叹气:“应该是乞丐吧。”
那名男子大约三十几岁,却面容呆滞,头发乱糟糟,身上也脏兮兮,穿的衣裳破烂不堪,一看便知流浪了许久。
“哎,我瞧着那人这儿应该有点问题,是不是?”张嗣润指了指脑袋,对杨初宝说。
男子在对面站了一会儿,期间一辆卖菜的板车推过来,被占了位置的老板拿扫把赶他:“干什么呢?站这儿干嘛呢,边儿去!”
男子唯唯诺诺地让开,慢慢地过街,走到客栈门口,盯着客人们桌上的食物,接着做了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动作——
他蹲下了,像那条蹲在门口讨食的狗一样。
张嗣润:“看来这人脑子真的有问题……”
这时,正擦桌子的店小二赶紧走过来,朝男子挥着抹布骂道:“去去去,叫花子别坐这儿!”
男子被油腻腻的脏抹布拍了几下,象征性地躲了躲,继续蹲着,在另一个小二走过来时竟然突然跳起,冲进店里直奔顾谋一桌,在琳琅满目的桌子上伸了一手,胡乱抓了两个包子拔腿就跑!
“站住!嘿你个叫花子,叫你滚远些你听不到,还敢抢东西!”管家脸色一黑,急忙冲过来拽住男子,将他拖到门外,拿扫把狠狠地打。
“哦——”杨初宝吓了一跳,粥碗被乞丐带翻扣在桌上,流了一桌。他以前甚少出门,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有些慌乱:“表哥我衣服……”
“别动,我来。”玉书白见状迅速掏出手帕,给他擦拭衣服上的粥渍。
顾谋看了一眼,便将头转到一边。
桌上没吃完的食物打翻了不少,张嗣润看着那一边挨打一边往嘴里塞包子的男人,有些于心不忍,便喝住管家:“别打了,我们吃好了,这些没动过的便给他吧!”
顾谋一言不发地盯着挨打的叫花子,眉头轻皱,接着看了张嗣晨一眼。
张嗣晨面有疑虑,但还是点了点头。
“唉,几位客官心善,却不知这死皮赖脸的叫花子盯着我这客栈不少时日了,每次都是突然冲上来抢夺客人食物,就是看咱们拿这些叫花子没办法,弄得我们躲也不是,告官也不是!”
管家一手揪着男人,扭头苦哈哈地朝他们解释,说完便将扫把柄恶狠狠地举在男人头顶喝道,口水四溅:“老子最后一次警告你,有多远滚多远,听到没有?!”
张嗣晨面色冷凝,抬手一道符咒朝那跪在地上不断点头的男人身上击去,男子先是“噎住”,接着伸手用力扒开胸口衣襟,嘴里“嗯嗯呜呜”地发出痛苦的低吼,唬得管家连忙松开他,退后一步丢开扫把:“你、你干什么,我就打了你几下,你这是要干嘛?”
下一秒,只见男人一把撕开衣襟,里头竟如野草般冒出簇簇黄毛,蔓延而上……这街头叫花子竟是妖怪!
管家惊叫一声摔到地上,连连后退,崩溃大喊:“啊啊啊啊,怎么又是妖?!!”
“哇啊啊啊啊!妖妖妖妖怪!!”其他正在用饭客人吓得吱哇乱叫,筷子都差点插进眼睛。
这时,眼疾手快的店小二冲出店门,为数不多的客人被门口的黄鼠狼妖吓得惊慌失措,往二楼逃去,后厨有人拿着饭铲冲出来喊道:“客官们稍安勿躁,小店已经派人去请徐大人了,各位可先回房稍作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