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寻良的头发湿了不少,几缕发丝贴着脸颊,面上却酡红不减。
四周一静下来,酒意便上头了,叶寻良已经忘了刚才对自己说的绝对不乱看之类的话,走到桌子边,才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幅画,摆得很随意,画的也很粗糙,画上是一个墨发白冠的男人,臂弯横着一柄莲花拂尘,牵着一个只有他膝盖高的小孩,看墨的颜色和泛黄的宣纸,应该有些年份了。
他没有碰那张纸,转身时却被一道金光闪到了眼睛,他朝那个方向看去,才发现床头端放着一盏价值不菲的酒樽,杯身通透莹润,和他爹以前用过的一个琉璃夜光杯很像,但是这盏酒杯的杯身还镶嵌了好几颗色泽上佳的玛瑙,杯柄用金丝缠绕而成,十分精细,引人注目。
叶寻良不由上前,脑中酒意里残存的理智让他没有伸手碰,只是低着头看着那盏流光溢彩的酒杯发呆,脑袋晕乎乎的,像有几条鱼在眼前吐泡泡,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嘎吱”的开门声。
他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却被来人阴沉至极的脸色吓醒酒意大半,接着便看到顾谋缓缓松了手,油伞“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感觉很不好,叶寻良畏惧地看着那把被丢在地上的伞。
“你在做什么?”
顾谋的声音冷如千尺寒潭,眼底阴霾幽幽,一身黑袍,慢慢朝他走来。
叶寻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模样,好像下一秒就能一剑将他杀死,随着顾谋越走越近的脚,叶寻良也哆嗦着往后挪,结果收袖的时候离桌子太近,袖袍拂倒了桌上的那盏酒杯,酒杯滚了几下从桌边掉下去。
叶寻良大惊失色地伸手去接,结果只碰到了一点,酒杯还是掉到地上,发出一声极清脆萦长的声音,杯口磕破了一个角。
大难临头。
叶寻良吓得浑身僵硬,周围仿佛凝结了一般,大气都不敢出,他不敢回头。半晌,才伸出手去捡那盏残杯。
“别碰,滚出去。”
身后传来冰如寒潭的声音。
他浑身僵硬地抬起头一看,瞬间怔住,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
因为顾谋,哭了。
“顾……顾谋……”叶寻良喃喃,他想说你不要哭,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如鲠在喉。
顾谋的眼睛血红,泪水从眼底滑到棱角分明的下巴上,他没看叶寻良一眼,只盯着地上那盏酒杯,脚步虚浮地走过来旁若无人地蹲下,捡起那盏杯子。
“滚出去,若再多说一个字,本座杀了你。”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看他,只留下一句简洁的话。
没有怒吼,也没有悲伤,甚至连生气的语气都没有,却教叶寻良从头冷到了底,一双睁大的凤眼瞬间盈满泪水,一句话都不敢说,低头抖着唇离开了陈仙亭。
“你进了陈仙亭,还打碎了他的酒樽?”
沧墨长老愣了愣,放下了手中的扇子。
“……”
叶寻良点点头,万念俱灰,他想起了多年前的某个雨夜,顾谋对他说的那句话:我心里有一人。
叶寻良不是傻子。
“这可不好办了,那地方……多年来无人可靠近,你没在天府待过,所以没有人告知与你。”沧墨叹了口气。
叶寻良苦涩地笑:“说到底,弟子在他心里……”不及别人万分之一。
沧墨长老一愣,随即开口:“额,也不是这样,你听老夫一句,陈仙君这气生不了几日,你也不必介怀……”
“是弟子的错,弟子行事鲁莽,没什么好埋怨的。”
叶寻良的眼里噙满泪,抬眼看着他笑,心里如针刺般疼痛。
第21章 那杯胜矣?
“你需再给他些时间。”沧墨道。
“是,弟子明白,是弟子太过贪心,平白招了陈仙君厌恶。”
沧墨笑着摇了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你若能再贪心些才好,顾谋心里的这个结,得需你才能解。”
叶寻良在心里思忖了好几日,也没明白沧墨长老这句话的意思。
顾谋自从那天后,便没有再去二十四峰。正巧这几日收到淮圻县乡民们的请愿,淮圻县与天府山相隔不过五十里,八山一水一分田,百年前靠茶叶发扬,素有“茶金之都”。
可谓一茶一金,茶人一语值千金,千金难买香茗品,后来因为利益趋势,早年的一些茶道大家也逐渐没落了。
刚整理完乡民们的请愿书以及一堆密密麻麻的卷宗,顾谋还没来得及歇口气,便有弟子报二十四峰冷泉峰的玉勾长老来访。
孟玉辞信手拨开帘穗,身形修长,朝他款款走来,一身古烟罗碧霞罗衣行走间衣角留香,姣好的面容使门口的守卫忍不住频频侧目。
“花枝招展。”顾谋抬眼一瞥。
孟玉辞以扇遮面,扇面的镂金蝴蝶栩栩如生,下一秒就要飞出来似的,他笑道:“多谢夸赞。”
顾谋将一叠书立在桌面磕了磕,道:“你来做什么?”
“听说你欺负了仙株峰的弟子,丹清长老特命我来讨一个公道。”孟玉词玩笑道,扯了个软垫自顾自坐下,如烟云般缥缈的下袍像是在地上开出一朵花。
顾谋停下手中动作,白了他一眼,道:“我是动手打了他徒弟,还是开口骂了他几句?”
“我和丹清问他,做了什么教你这么生气,可是他不愿意说。”
孟玉词用手撑着削薄精致的下颌,揶揄道:“不过看你如今神色,也没有多严重嘛。”
“你无需了解。”
顾谋提起这件事就心烦,不想与他多说。
孟玉词低头莞尔一笑,一头微卷的长发半拢半披,只用一只精巧的镂金蝴蝶低低绾在后方,另一只手,葱白如玉的五指拿起墨块给他磨墨,动作不紧不慢。
“淮圻县的请愿书是我提上来的,那是我的本乡,这次我同你一块儿去。”
顾谋知道,孟玉辞的祖上几代就是淮圻县的茶道大户,到他父亲一辈便没落了,几个亲人也离开了老家,如今孟府早已改作他宅,孟玉辞对茶道应该也还留有一知半解的缘分。
“那就一起去吧,这事儿闹得不小,听县令说已经卷进了数百条人命。”顾谋道。
孟玉辞:“此次出行,咱们再多带一人。”
顾谋:“谁?”
“仙株峰的分药弟子,叶寻良。”孟玉词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说。
“……带他做什么,拖后腿吗?”
顾谋听到这个名字,不由皱起眉头,但奇怪的是心里并不排斥。
“那孩子据说能分辨四十多种茶叶,虽不说精通,但在我们之间也算一种本事了。”
说完他笑了笑,又道:“你可别小瞧他,他虽不能修习剑道,却能以短刀自保,我们二十四峰的弟子可不是无用之辈。”
见顾谋不说话,孟玉辞就知道他默许了,心里还留有一丝狐疑,为什么沧墨长老非要让他举荐那个长得比他还好看,却连灵根都没有的少年?
那少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背景么?
过了三日,顾谋、玉勾长老、叶寻良、张嗣晨几人,还带了一些内门弟子到达淮圻县,县内果然遍地茶香,街道满是外地来找生意的商贾,街边的店面十家有六家都是茶肆。
“也有不少外商遭害?”顾谋边走边问。
“是,只不过这部分人流动性比较大,来了走走了又来,所以不太引起注意,最先发现蹊跷的是本地的百姓。”张嗣晨回道,身边没有像往日那样跟着弟弟,换了很少说话的叶寻良,穿着一身二十四峰的红白金丝学服,显得风光恣意,一颦一笑皆是动人风采。
怪事是从两个月前开始发生的,一开始没什么人注意,后来越来越多,仅仅两月便死了上百人,而且这些人都是在睡梦里死去,家人发现的时候,只见他们的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容,甚是诡异。
“梦里杀人,那便是幻境了。”孟玉辞道。
后来死的人多了,一些知情者才哆哆嗦嗦地透露,说他们也曾在某个夜晚做过一个梦,梦里只见一个小童与人面对相坐,中间隔着一张矮桌,桌上左右各放了两杯茶,小童请他品茶,待他将两杯茶都尝过后,小童便会询问他:
那杯胜矣?
梦里的人会下意识回答,小童便点点头,于是眼前一切如雾消散,人也就醒过来了,醒过来的人觉得这是个梦,没两天便忘了,死去的人却无法说出他们经历了什么,直到越来越多的人死在睡梦中,然后那些做梦的人也从他人身上得到了一样的经历,原来那么多人都做了相同的梦,却无人记得当时那两杯茶的味道,也不记得自己选择了哪杯,只记得醒来时鼻间隐约有一股奇特的茶香,与平时喝的茶叶完全不同,一会儿便消散了。
那小童的长相也无人记得,可能因为年纪太小了,声音不辨男女,做过一次梦的人以后便不再做这个梦。
“是……茶树妖?”叶寻良忍不住问。
“不像,茶妖的品性如它本体,很少祸害众生,一般成妖后都躲在深山老林默默修炼,而且茶妖性洁,是树妖里最温顺的一类。”顾谋道,随手叫小二上了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