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平日里常常向他诉苦、说话讨巧幽默的弟子们都是忠义之辈,遇到有困难的弟子,他也常常大方地给予帮助。
可这些人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却是动作最快的,手脚不干净的还要顺走几株仙草,走的时候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玉书白在这短短一天内,见证了这辈子最难相信的人心。
“这件事情通知了行宫没有?”玉书白揉着眉心道。
“已经说了,太师和客卿们听说了此事后,跑得比狗还快,顺便扛走了宫门口那对金狮子。”顾谋一脸严肃地答。
“噗——”玉书白乐了一下,知道顾谋是在逗自己,又忍不住追问:“那……初宝呢?”
“杨家除了杨初宝与你表姑,其他人都走了。”顾谋耸耸肩:“杨初宝一直闹着要下来找你,被他娘拦回去了。”
“嗯,不许他下来是对的,我表姑也清楚祟疫的传染速度,还是让他们住在行宫。”玉书白的语气带着些暖意。
“其实在这司天阁内,你最在意的便是他们母子俩吧?”
玉书白迟疑了一下,似是在回忆一些事情,也不知道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何,只是随着心道:
“我记得十岁的时候,表姑父去世了,那时候开始表姑便经常带着初宝来司天阁居住,我常听仆人们暗地嘲笑,说表姑当年义无反顾地嫁给杨家的那个四十岁鳏夫,跟了外姓去,如今死了丈夫又不顾脸面地回来,后来才知当年表姑外嫁,其实是玉伯温安排的,表姑父病逝也是玉伯温动的手脚,只为得到杨家的盐庄产业,那时只觉得表姑蠢笨,换作是我,绝不会给人非议的机会。”
“一个十七岁闺阁女子闹着要嫁给四十岁鳏夫,这也有人信?”
“因为玉伯温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目的,所以做戏让人以为是他无奈至极,才放女儿去追求‘真情’。那时候杨初宝比我矮一个头,老喜欢蹲在墙角玩蚯蚓,有一次,院子里的小孩欺负他,把蚯蚓往他嘴里塞去,杨初宝吓得大哭,等人跑后第一时间竟不是擦嘴巴,而是小心地抠出蚯蚓,左看右看,然后拿水洗干净放回土里,当时我被他的动作惊到,上去问他,他居然说怕咬到蚯蚓。”
“啊?”
“我问他不嫌脏吗,他说也怕脏,但更怕伤着蚯蚓,而且也不知道人家嫌不嫌他口水脏呢。”玉书白眼中浮现淡淡笑意。
“真像。”顾谋半晌道。
“什么?”
“我说,真是像极了。”顾谋又笑着重复了一遍。
玉书白愣了愣,半晌后才若有所思地勾了嘴角,会心一笑:“被你瞧出来了。”
杨初宝,叶寻良,何其相似。
玉书白亲身见证了叶寻良的一生,他天真无邪,又软弱无能,在最害怕的时候受尽折磨却无人伸出援手。
他无法主宰叶寻良的一生,不能回到过去为他解读世间险恶,护他平安幸福,一生无虞,当他看到蹲在院子里玩蚯蚓的杨初宝时,便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他便暗暗告诉自己,要护这个人一辈子,让曾经的“叶寻良”活下去,就像守护了自己曾经伤痕累累的一生。
“玉书白,我很高兴。”顾谋突然道。
“为什么?”玉书白不解。
“我很高兴,你能重生后在这样虚伪无情的家族中,仍拥有一份值得依恋的亲情。”
“亲情?”玉书白低下头,有些迷茫。
“你护着杨家母子,却同时也将感情寄托于他们身上,当初还在叶府的时候,你对国师其实也曾有过这样的依恋吧?”
半晌后,玉书白才摇摇头,像是有些不愿意承认。
“如果我告诉你,国师生前作孽太多,现已沦为畜道,你会不会感到难过?”
“真的……吗?”玉书白怔愣地抬头,嘴唇有些颤抖。
“是真的,而且需经历九次轮回,次次畜道,不得善终。”顾谋将他的头发拨到一边,只见玉书白的眼角微微红了,他又道:“你转生而来,是因玉伯温想利用你一统修真界,你曾与我说,玉伯温对你有多关切,又对玉晏溪有多放纵,多瞧不起,可是你看如今司天阁大难在即,他还不是带了自己的亲儿子离开?”
玉书白涩然一笑:“我从未在司天阁这对父子身上感受过任何亲情。”
“因为他的初衷是拿你作一把刀,一把神武,如今他将所有的财产转走,可有留给你这“亲孙”一分?”
顾谋会心道:“其实在你心里也不曾拿他们当亲人过,不仅是因为你实际活得比他们长久,也因为你能感受世家的冷漠,所以说我替你高兴。因为在这司天阁里,你不愿唤玉晏溪父亲,也不愿唤玉伯温祖父,却能心甘情愿地唤一个二十多岁、甚至比你“年纪”还小的女人一句表姑。”
“这倒也没错。”玉书白顿感心中舒畅,不得不说,顾谋哄人倒有一套功夫,专往人心窝子里摸。
第107章 无尽迷惘
整座鎏云山一空,连雨声都变得清晰了起来,入眼只见氛雾昏黑,山峦都淹没在一片灰朦中,眼前来往的仆从稀稀散散,每个人肩上都挑着不轻的活儿。
司天阁占地太大,曾经的数百仆从婢女走了大半,许多地方照顾不到,玉书白也就弃了,将贵重物件往主殿迁移,只守了前处几院。
“突然发现,人走了倒也不是坏事,至少留下的人不用再睡随时可能会塌的草屋寝舍,不用为节省粮食而发愁。”玉书白望着来来往往搬运花瓶玉器的仆人与侍女,托着下巴有感而发。
顾谋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遂道:“我觉得,还是可以一愁。”
“嗯?”
“你没有发现自己平时的吃穿用度都太过……注重奢靡了吗?”顾谋舔了舔唇,道:“就比如你今日下令迁移殿中贵重私物,只取金银细软、名贵玉器,却忽略了余下的那些褥子棉被,如今祟雨肆虐,寒气湿重,若不多囤棉被丝帛于库房,此后地里再种不出棉花该如何是好?”
玉书白听完,愣道:“棉被……我从来不盖棉被,库房里的软丝锦被,银炭宫灯倒也应有尽有,顾谋你太过紧张了。”
“早知与你说不通,我早已命人去办了。”
“顾谋,你生气了?”玉书白状似无辜,笑着抓住他的手,顾谋一见他脖子上的黑斑,以及刚承受过一轮恶灵袭身后勉强扯笑的苍白嘴角,心里的闷气一下子消了。
顾谋想了想,又继续道:“还有,你的吃食用度我也觉得不妥,现在农田牲圈损毁近半,库房的存粮本就不多,你可曾注意过,我们每日餐后会剩下多少道未动一筷的菜品,而城区的流民恐怕连一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
“不至于吧,那这样的话,以后的吃食用度都由你决定,我绝对不挑。”玉书白无所谓地笑了笑,抱住他的腰,将疲乏的身体靠在他胸膛。
在接下来的几天,顾谋的节俭令刚下了不久,玉书白有时恶灵缠身吃不下东西也就罢了,有时胃口好了,便开始挑肥拣瘦,不是鱼肉不鲜,就是猪蹄不烂,活脱脱一副少爷范,顾谋知他两辈子都是这样长大的,为了照顾他难得的好胃口,便“亲自”去厨房捯饬这些菜。
厨娘们见了他如见救星,将自己烧了一半的菜品给他,任他往锅里撒上几颗盐,几勺酱,或是加些七七八八的药材,不管最后出来的味道有多离谱,端出去说一句“顾公子亲自下厨”,准能让玉书白吃个干净。
约三五日后,下人们抓住几个熟面孔,提溜到玉书白跟前,他仔细一敲,竟是几日前走得潇洒、头也不回的几名弟子。
经下人们道,这几人不知何时跑回来了,在司天阁人少的地方躲藏着,时而去后厨偷吃东西,又总在搬空的殿舍乱转,估计是想偷点值钱的物件。
那几人穿着脏乱的衣裳,跪在地上一通哭诉,玉书白这才知道,祁始封城了。
皇宫对外封禁,而祁始边境由其他仙门合力设下禁制,不允任何人出入祁始,也不允对外界投放书信银蝶,以免祟疫流出。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玉书白和顾谋懵了一下,半晌后,玉书白直愣愣看着他道:“倒也无话可怨,我又出不去,只是可惜了,你本可以离开这里的。”
“这下好了,我也走不了了。”顾谋反倒笑了,有些释然。
他们最终还是被“捆绑”在一起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谁也没想到,有些事情来得这么离谱。
接下来的几日内,陆续有弟子们跑回来,有的认错求回归师门,有的试图趁乱偷窃,无论何种态度,皆被玉书白派人打了出去,众人心有不甘,几百名饿疯了的弟子趁着玉书白半夜承袭恶灵时,手拿刀剑斧子上山砍死了十几名仆从,将其他人吓得不敢出屋。
见大批人流往鎏云山来,许多流民见了,也跟着上来了,这些人比弟子们还疯狂,合伙撬烂了库房的锁后,将里头的存粮、棉被、细软等物品抢得七七八八,搬得走的便搬走,搬不走的恨不得叫人来一起搬。
顾谋一介凡人,玉书白此时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一晚上外头刀光剑影,流民与弟子们为了抢夺财物红着眼厮杀,鲜血溅到了房檐上,顾谋扭开暗室的开关,二人躲进密道,才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