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谢尘烟在沈梦寒榻边醒来,昨夜良月怎么拉他都不肯起,竟然就这样别扭地睡了过去,谢尘烟动了动泛酸的身子,突然怔住了。
他身边整整齐齐的折着两件簇新的袍子,银缎底,边缘细细地绣着金黄的银杏叶。
他伸手去抚那精致的绣线纹样,良月从外面端了食案进来,轻声道:“相姑娘道你喜爱的紧,可惜上次那件袍子脏了,她央我重新绣了一件。”
她放下食案,笑吟吟道:“是不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嗯。”谢尘烟低低道:“谢谢你。”
不一样了,他心里清楚得很。
他刚来的时候,隐阁中人人对他敬而远之,他气过,恼过,怨过,愤过,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他是个疯子。
别人对他敬而远之才是对的。
他是只烫手的山芋,长满利针的刺猬,来触碰他的人,都会被他伤害。
他翻箱倒柜地找出照月剑,递给良月道:“你替我送给阿戊吧。”
良月一怔:“你不要了么?”
她虽然只是个侍女,又岂能不知,对于习武之人,剑有多么的重要。
更何况,这还是他父母留给他唯一一样东西。
谢尘烟拉着她的手将剑硬塞到她手上,抽着鼻子道:“不要了。”
它沾了息旋的血,沾了隐阁太多人的血,他不想要了。
他恨它。
谢尘烟同意了小花将洗脉蛊种进了他的体内,也容忍了心字在他身上扎下无数根银针。
谢尘烟小声嗫嚅道:“你能废掉我武功么?”
心字下针的手顿了一顿,拍拍他的头笑骂道:“讲什么孩子话。”
太迟了。
可是如果当时就废掉了谢尘烟的武功,他们这些人也早已人头落地,哪里能顺利诛杀庾盛原,哪里还能安然居于高堂深院,细细碎碎地讲这些个闲话。
不只是她们,如果那日没有谢尘烟惊天动地的一剑,这世间恐怕早已乾坤颠倒,日月变色。
他们南燕的每一个人,都应感激谢尘烟那拂尘照月的一剑。
可是他明明救下了这天下人,却也永远只能是个秘密,永远藏在他们心底,永远不可向人言道。
谢尘烟定定地看着地上的青石砖,泪水噙在眼眶里打转。
心字轻声道:“会治好的。”
她嘴上讲得肯定,心底却一片荒芜。
她的医术比起叶端端和阮纱来还差得太远太远,而叶端端和阮纱——
既没能治好谢柔,也未能医得好沈梦寒。
人力太过有限,而世事茫茫,大道漫漫。
他们都只是凡人罢了。
第五十三章 万物初生
或许真的是蛊和针起了效力,谢尘烟渐渐开始平和,无意识的时候越来越少。
心字夜间给他施了针,清晨醒来时良月喜不自胜地告诉他道:“昨夜里公子醒了。”
谢尘烟愣愣地看了她半晌,而后穿衣、洗漱,安安静静地走出门去,一路逶迤,草木凋零。
他却觉得万物初生,生机勃勃。
他比上一次更要平静。
他开始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与沈梦寒往后许多年的人生,突然陷入长久的沉睡,毫无预兆地醒来,无休止的轮回。
每一日都将是上天的恩赐,直至有一日,他们共同坠入永眠。
他要学会接受。
谢尘烟无法自控地弯下腰,按住自己澎湃跃动的胸口,有什么正在破土而生,在他血肉里迅速生出细嫩盘结的根,舒展出蓬勃新生的芽。
他突然发觉他的心是满的,那里面满满承载了一个人,他的命是他的,他的心也是他的。
沈梦寒清醒不久,宫中便来了传召。
谢尘烟的不开心都变得萎靡不振。
蔫蔫地给沈梦寒静身,蔫蔫地给他穿衣服,蔫蔫地替他束了发,蔫蔫地陪他用饭。
沈梦寒安抚地摸了摸谢尘烟沮丧的小脸,温声问:“这是怎么了?”
他大病初愈,没人会将谢尘烟之前失控的事拿到他面前讲,连息旋的伤势都只道是与庾盛原对阵之时内伤未愈。
缪知广都在良月的威逼利诱下保持了沉默。
谢尘烟蔫蔫地道:“早去早回。”
沈梦寒探究地看着他,若是从前,谢尘烟只会一迭声地道你能不去么?带我去好不好?
沈梦寒握着他的手道:“今日我们一同送心字姐姐回问渠楼,明日再入宫。”
谢尘烟缩回手道:“息旋哥哥去送好了。”
沈梦寒掌心蓦地一凉。
他的手保持着一个虚握的姿势,半晌才慢慢收回来。
谢尘烟也一惊,抬头迅速瞥了一眼沈梦寒,无端有些难过。
他有些无措地在膝上搓了搓手。
他哪里像沈梦寒的侍卫,叫他行东他行西,叫他朝南他朝北。
遇事先顶嘴,什么时候都要撒娇讨一番饶。
谢尘烟小声嘟哝道:“我也去么……”
沈梦寒深深地凝望着他。
谢尘烟小心翼翼道:“我们一起去罢。”
沈梦寒温声哄道:“我们带良月和相姑娘一起去醉仙居吃烤鹿肉好不好?”
谢尘烟私心里并不想带良月和小花去,却仍乖乖应道:“好。”
沈梦寒觑他面色,竟也不是多开心的样子,这个年纪的少年,他也拿不准他到底想怎样,心下失落,不知如何是好,竟然一时无言。
待出门上了马车,缪知广期期艾艾地道:“公子,我能同您讲几句话么?”
沈梦寒有些意外。
缪知广脸上微红,恳切道:“单独讲几句话。”
又对谢尘烟趾高气昂道:“你下去。”
自从知道谢尘烟是纪朝的儿子,缪知广待他便更加的不客气。
一对上缪知广,谢尘烟向来有些难缠,此时竟自己掀开帘障,跳下马车,扬着头对沈梦寒道:“我骑马。”
他这样懂事,沈梦寒心上酸酸楚楚,强迫自己忍下涩意,微微颔首。
缪知广在马车里向沈梦寒跪下,脸上越来越红,小声嗫嚅了半晌才道:“公子,我想娶良月。”
沈梦寒心上一震。
这个时候,第一个涌上来的念头竟然是:谢尘烟怎么办?
他与缪知广争风吃醋这样久,会不会不开心?
缪知广见他迟迟不应,又继续道:“良月也同意了。”
沈梦寒迟疑了一晌,缓声道:“我要先问问良月的意思。”
缪知广知道这便是应了,大喜过望,叩首道:“多谢公子。”
沈梦寒心中乱成一团,垂眼看着他,略皱眉道:“她知晓你的身世么?”
缪知广亦有些茫然,抬首道:“这……不重要罢……”
待到那件事一了百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北昭、回草原,这也要告知良月么?
沈梦寒有些严厉道:“婚姻非儿戏,你应该坦诚。”
缪知广瑟缩一下,垂首应道:“属下知道了。”
沈梦寒微掀开帘幕,看向小花背上垂头丧气的谢尘烟,心上不由得更为酸楚。
谢尘烟求而不得,他何尝又不是求而不得?
到了醉仙居,沈梦寒与谢尘烟竟然都有些意外,从前门庭若市的醉仙居如今门可罗雀,只剩几名伙计凑在一起打骨牌,见人来了亦只是懒洋洋道:“用饭?不开咯,大师傅被抓去静王府掌厨喽!”
又起身拍拍堂中桌凳道:“店里物什出兑,客官若是看上了,便宜出!”
见谢尘烟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以为是感兴趣,殷殷地举着一只板凳凑近给他瞧:“我们这是百年老店,一桌一凳都是掌柜几代人攒下的,瞧瞧着凳子,百年油木,结实得很!从来未摔到过哪位客人!”
谢尘烟闻言更为低落。
他不喜欢这样的物是人非之感。
为什么才短短几个月,就什么都变了呢。
沈梦寒本没有什么感觉,这世道向来如此,弱肉强食,豪富之家争相攀竞,更何况这是帝都之中,遍地都是皇亲勋贵,这酒楼生意做得再大,亦不过是些任权贵拿捏的升斗小民。
只是他一转身,竟然见谢尘烟眼圈微红,黑湛湛的眼睛里包了两汪泪,怯怯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梦寒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大步走过来,轻轻抚他头上的翘毛,柔声道:“不过是个静王么,去他府上吃便是了。”
静王府胆战心惊地接待了突然上门的沈梦寒一行人。
沈梦寒在白鹭台之时人人侧目,与承平侯之间的龃龉虽不知何起,但也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月余前他突然率黑衣羽林封宫城皇城九门,纵马入宫城,矫诏取消望日朝会,事后参奏的折子雪花一般的递上,却全都留中不发,未得到任何追究。
之后陛下便抱病不出,却以雷霆之势削了承平侯和安平县君之爵,未定下罪名前便先行抄家,相关不相关之人通通送进了诏狱,不久便传出沈怀瑜与沈碧的死讯。
如此行事,京中谁人提起公子隐不闻风丧胆。
一听是沈梦寒带人上门,静王当即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待到悠悠转醒,却只会拉着妾侍的手哀哀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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