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永远是最准确的,沈梦寒的确从未曾亏待于他。
他与缪知广吵架,他便将缪知广从他眼前赶走;
他喜欢良月,他便将良月带回隐阁;
杨进害得纪朝家破人亡,他手把手教他替父报仇;
为他请了北昭的厨子,纵容他将隐阁改造得乱七八糟。
别人都道是他杀了向丛默,亦只有沈梦寒肯信他护他。
若是那日他直接去问沈梦寒,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那银杏叶上沾染了荒草与血迹,谢尘烟俯身去擦拭。
草木可以拂去,血色浸入丝线,又如何擦拭得净,他借了细雨,去揉搓那一片红。
泪水一滴一滴晕湿了绣线,谢尘烟心上涌上惶惶然的恐惧与失落。
他这样糟糕,沈梦寒还会原谅他么?
谢尘烟踏入隐阁,刀剑斧戟寒光凛凛,刀刃都向着他。
他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卸了剑,伏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垂头点在青石砖上,不敢起身。
他几日前方才血洗隐阁,如今又凭什么要求人家庇佑。
他素来不知何为廉耻,却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无地自容。
左右不禁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意。
很快便有人请了周潜来,听到脚步声,谢尘烟满怀希望抬起头来,待看到来人是周潜,又很快俯下身去。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青砖缝,满心失落:竟是连见,都不愿再见他了么。
周潜停在他身前。
谢尘烟垂头看着他足尖。沉默了良久。
他突然觉得羞愧。
他关心他吃不吃早饭,关心他长不长个子,教他识礼知仪。
他叫他失望了。
还有沈梦寒,他是不是会很失望?
眼眶酸涩,却没有泪落下来。
谢尘烟死死按捺住泪意。
他有什么资格哭泣求饶。
罚我罢。谢尘烟在心里喃喃祈求道,别赶我走。
求你了,只要别赶我走,容我留在他身边,怎么样可以。
这样长久的静默,谢尘烟的心在一点一点收紧。
既希望回应,又害怕宣判。
怎么办?他心急如焚。
要怎样,才可以原谅他?
周潜凝目看着跪俯在地的谢尘烟,看少年的脊背一寸寸收紧,看他不自觉的颤抖。
无法无天的谢尘烟。
混世魔王般的谢尘烟。
隐阁中横行无忌的谢尘烟。
若不是真的知晓错了,又何时在他面前如此谨小慎微过?
周潜似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唤道:“程锋。”
谢尘烟脊背猝然一收,又强迫自己放松。
程锋躬身执了半礼道:“先生。”
他有军职在身,本可以不对周潜执礼,却仍以师礼待之。
周潜道:“若有军中斗殴,致同僚死伤,何处?”
程锋一愣道:“致死者杖八十,斩之。致伤者杖五十,徒之。”
周潜沉吟了片刻道:“死罪可免,活罪不可恕,阁中之人三死七重伤,我代公子罚你脊杖三百,你若是不愿,现在便可以走。今日你离开此处,隐阁与你再无瓜葛。”
话音未落,谢尘烟便叩首答:“多谢先生,我愿受。”
缪知广悚然一惊,谢尘烟武功再高,三百杖也足够打他半死了,沈梦寒平日里那般宠爱谢尘烟,周潜罚得这般重,沈梦寒醒来再向他们问罪又如何是好?
不禁开始猛向程锋使眼色。
程锋不与他眼神交汇,躬身道:“喏。”
阿甲等人齐齐跪在地上:“我们与少主同罪!愿代少主受罚!”
程锋抬眼待周潜示下。
周潜拂袖道:“阿甲诸人,听令而已,各处五十杖。”
周潜命人将阿甲等人带下去分别行刑,只留谢尘烟在堂上受刑。
一杖下来,谢尘烟便浑身一抖。
程锋手上也一顿,他竟然不开护体真气,硬受了这一杖。
满堂鸦雀无声,除去脊杖落在谢尘烟背上的声音,只有小花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缪知广偷偷退到堂下,转身急急去寻息旋。
息旋听了也一怔,起身向正堂走去。
周潜不懂武功,亦不知谢尘烟乖巧倔强,三百脊杖的确打不死谢尘烟这样内力深厚之人,但若是他在外面带了伤,又执意不肯开护体真气相抗,三百杖后哪里还有命在。
息旋踏进正堂,心上便一紧,周潜也紧紧捏着手上的杯子,他也未想到谢尘烟这样不经打,五十杖下去,血便吐了一地,却又死死咬着牙不肯求饶。
他为沈梦寒立威,不能出尔反尔,一时间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息旋上前对周潜一礼道:“先生,我有话要问谢尘烟,可否暂停执刑?”
周潜松了一口气道:“停。”
程锋一礼后退到一旁。
息旋进来时便已发觉,程锋下手看似未留情,落在谢尘烟背上却有分寸,只是谢尘烟自己不肯运功相抗,才变得如此惨烈。
谢尘烟瘫在地上,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一呼一吸都带来一阵刺痛。
息旋上前向他输了一缕真气,大致探过他经脉,护住心肺,见他不能动弹,便俯身将他抱了起来。
谢尘烟气若游丝,眼睛却亮亮的:“是梦寒哥哥叫你来救我的么?”
息旋古井无波:“是缪知广叫我来的。”
谢尘烟眼睛瞬间暗淡了下去。
息旋莫名不忍:“我带你裹了伤,再去见公子。”
越向寝殿去,不祥的预感越重。
站在熟悉的寝殿前,谢尘烟竟然不敢进去。
殿外已经换了冬日的厚锦帘,将整座寝殿遮挡得密不透风,却遮不住那深厚的药气。
那味道让谢尘烟恍然觉得,他再也不会想吃药膳了。
他在寝殿外站了良久,方才鼓足勇气走进去。
谢尘烟更未料到,几日不见,一个人竟然能憔悴如斯。
他在旁边伫了半晌,直到身上的凉意散了,方才举步走进去。将头埋在他的锦被上,无声地痛哭。
他早就应该想道,他怎么会舍得不来见他。
他怎么会舍得这样惩罚他。
他在他这里,始终都有特权。
只要沈梦寒清醒着,便不可能忽视他。
谢尘烟不眠不休地守了整整三日,沈梦寒仍然未醒。
息旋怕他受不住,悄悄点了他睡穴,谢尘烟昏睡了一日,醒来时仍是夜间,月色透不过层层锦幔,夜明珠清幽的柔光倾泻一地,一切都是他熟识的光景年华,他早已不知今夕何夕,只怔怔地盯着梁间。
他不必飞身过去看榻上的沈梦寒,他知道,他活着,沈梦寒便还活着,这是他们之间的羁绊。
非死生不能分离。
他慢慢回神,便听到殿内有第三个人的声音,谢尘烟慢慢转过头去,看到良月正在给沈梦寒喂药,沈梦寒牙关咬得死紧,良月掰不开,一边喂一边哭,半晌也未喂进去多少。
谢尘烟轻盈起身,他一靠近,影子如泰山压顶一般迫近,良月被吓得一抖,险些将汤药洒到沈梦寒身上。
谢尘烟稳稳地接过,跪坐在榻边道:“我来。”
良月道:“你好些了么?”
谢尘烟垂眼道:“好多了。”
良月直觉他变得不一样了,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同她青梅竹马一同玩耍的小孩子了,他变得像沈梦寒一样,变成一个有担当、成熟稳重的大人了。
良月怅然若失。
谢尘烟有些奇怪,转过眼来看着她,那目光沉沉,一时竟如沈梦寒平日里无意间扫来的目光一般,她不禁有些慌乱,语无伦次道:“还有一碗……我去回心字姐姐。”
原来心字姐姐也来了。
谢尘烟去看榻上的沈梦寒。
那说明……沈梦寒一定病得凶险。
他曾喂过他很多次药,从塞北到江南,一路上都是他手把手照顾。
他探手去掐沈梦寒的下颌,这是他重复过很多次的动作,本应无比娴熟。
可是手指流连在他削尖的下颌上,竟然连这样细微的动作都不忍。
太单薄了。
似精致削薄的瓷器,他再大力一点,便要玉碎在他手上。
谢尘烟的手微微地抖。
手下的肌肤似冷玉,却不似个鲜活的人。
他忍不住汹涌而来的泪意,本能般探身用唇舌去抵他紧闭的唇。
用自己最柔软的部分,一点一点,将汤药度与榻上始终昏睡不醒的那个人。
背后有瓷器落地的清脆声响,谢尘烟余光一掠,良月慌慌张张道:“对……对不起,我再去熬一碗……”
少女凌乱的脚步渐渐远了,谢尘烟度完了那一碗药,还意犹未尽地勾连着他的唇舌,他不知这是为何,却又恋恋不舍。
他整个人都是苦涩的。
谢尘烟想让他甜起来。
沈梦寒:该想的都想了。
谢尘烟:该做的都做了。
第四十八章 草木枯荣
祁茂发觉沈怀瑜今日心神不宁。
府库内上职,即便是长官也只能带一名随属,旁人只能在库外廊廨中侯着。沈怀瑜所带随属不知何故离了外府库,不多时,沈怀瑜也告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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