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寒唤谢尘烟将织星剑先带下去,见他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方才轻声道:“我还愿以引命符,换你身上织星剑谱。”
祁茂猛然抬头,失声道:“当真?!”
他当年被纪朝与谢柔送回母族,谁料外公外婆皆因女儿惨死伤心过度而亡故,家业为舅父所把持,舅父见他比自己儿子优秀,更是不愿他再习武学文,耽搁了几年,眼见此生一眼看得到尽头,报仇夺剑再无望,他毅然投身暗门,以命换来一身的本事。
而暗门之中用引命符以控制门下杀手,得了引命符,便是得了自由。
沈梦寒隔着书案,与祁茂静静对视。
祁茂沉默了片刻道:“公子是想用织星剑谱理顺谢尘烟因习练照月剑而走火入魔的经脉?”
沈梦寒道:“正是。”
祁茂道:“我不瞒公子,怕是不妥。”
沈梦寒示意他向下讲:“何解?”
祁茂道:“照月剑与织星剑虽然虽然同出一源,但分裂已近百年,历代掌门人为求精进,早已不知改编了多少,而照月剑之所以会令人神志丧失,经脉混乱,仍是因其内功之精进,而非其剑意与剑锋之故。”
沈梦寒沉吟道:“照月剑与织星剑理应是同一种内功,习练照月剑经脉多至混乱,因而照月门多有邪气之称,而历代门主武功虽高,却都天不假年,几乎都于壮年早亡。而织星宫却非如此。”
言下之意,仍是觉得照月门之内功,行法或有误。
祁茂摇摇头道:“实不相瞒,当年谢柔与阿郞见过我身上的织星剑谱,都叹无用。”
沈梦寒以指扣案,沉声道:“她道无用不算,我要亲自见过才可算。”
祁茂无奈躬身道:“我师门家门为保此剑谱尽皆而亡,我身为织星宫后人……”
沈梦寒打断他道:“我可向你保证,此剑谱只我一人相看,除教与谢尘烟外,亦不会外传,若他人要学此剑,必先令其拜入你织星宫门下。”
祁茂躬身思量半晌,咬牙道:“那便谢过公子隐。”
息旋随沈梦寒向外走,沈梦寒轻声道:“你在想什么?”
息旋神思不属,他自然有所察觉,故而有此一问。
息旋躬身道:“我在想,公子用引命符控制祁茂便可逼其交出剑谱,又为何送他这样一份大礼?”
沈梦寒轻叹道:“他是正道之后,不得以入了暗门,我若仍以引命符相控,又与那暗门门主有何区别?”
又岂止于邪道,金陵城中,燕帝以旧年月色相挟。
北纪城中,昭帝以尘寰相迫。
他却偏偏不屑为。
从他收回递出月色的那只手,便决定此后要走一条通天大道,以待谢尘烟之心待世间人,摒弃那些阴谋阳谋。
这世间泥沙俱下,唯有谢尘烟还存着那一点真。
他想同谢尘烟一样,赤诚坦荡地存在于这天地间。
祁茂被侍卫送回了南厢客房,不多时,便有下人送了晚饭过来,饭食精致洁静,却又不过分丰盛。他用过了饭,沐浴休息,却始终觉得不大踏实。
临入睡前才霍然起身:他将阿戊落在假山中了!
第四十二章 冥顽不灵
夏末风细,啁啾的鸟鸣都无精打采,隐阁之中树林繁茂,巨大的乔木遮天蔽日,细碎的阳光斑驳洒向青石板路,既温且凉,坚硬稳妥,不可挪移。
息旋默默跟着他,他已经跟了他许多年。
见他前八年身怀武艺,却始终如宝剑含光,隐忍不发,又见他后四年命如曳烛,却锋芒毕露,獠牙尽现,敢令整个北昭朝堂都退避三舍,无人敢再掠其锋芒。
他与影子同他一同长大,从一开始的同情怜惜到如今的敬重臣服。
看到身边的人慢慢被他收服,自愿归顺。
周潜从鄙薄到爱敬,缪知广从北昭到南燕千里相随。
连谢尘烟都愿意围着他打转。
他要负责的人与事越来越多,可顺心随性的便会愈来愈少。
他不敢辜负他的倚重,却也希望他能得尝所愿。
息旋停下脚步,轻声道:“公子。”
沈梦寒在风止前顿住脚步。
息旋缓声道:“先师苦心大师曾与谢明钊相交,苦劝他遁入佛门,愿以清水诀相授,助他堪破心魔。更能以洗髓诀助他重铸经脉,收复纷乱的内息。”
长乐寺六诀,从不外传,若要修习此六诀,必要先拜入长乐寺门下受戒。即便是如此,大道难成,多有一诀修一生者。
他仰起头来:“本是已经议定之事,可是谢明钊忽然反悔。”
“而后不知何故,谢明钊屠戮长乐寺,先师与其余六大派十一长老亦同被谢明钊所杀。此事不了了之。”
沈梦寒怔怔立了半晌,方才哑声道:“多谢你。”
息旋毕竟与谢尘烟有师门被屠之仇,他如今肯开口,亦不是为了谢尘烟。
息旋深吸一口气:“只可惜我与觉玄当时也年少,未曾习过清水诀与洗髓诀,如今师门四散,八荒路遥,亦不知应向何处寻了。”
他其实知道,奈河蛊很好解,沈梦寒逼谢尘烟种下奈河蛊,是怕他在隐阁中,因为身世受到欺凌。
他自己身在其中,难以察觉,他和觉玄在旁冷眼看着,早看出他家公子已是情根深种了。
觉玄从树荫处落下,单膝点地道:“属下请出。”
沈梦寒怔怔地看着他们兄弟。
觉息与觉玄向来唯命是从,不动声色,从未有主动求出之时,此次求出,亦不完全是为了谢尘烟而已。
息旋轻声道:“公子。”
语气殷切。
他们一直不肯恢复身份,便是准备好了要再次为他千里奔赴。
沈梦寒眼中微热,深吸一口气,伸手扶起觉玄,轻轻握了一握,他们共历无数险境,一切都不必多讲,只微微颔首道:“去罢。”
祁茂头很疼。
他从未见过一个习武的壮汉哭成这个样子。
阿戊抽抽搭搭,绞他他的衣角不放,已经哭湿了他大半衣襟。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也的确是很委屈。
阿戊响亮地打了一个嗝,哽咽道:“我们少主都未曾这样欺负过我!”
少主的欺负,都是威摄。
正吃着夜宵的谢尘烟莫名打了个喷嚏。
沈梦寒放下手中书册,轻拍他的背:“又无人同你抢,慢些。”
祁茂生无可恋:“是我的错。”
阿戊泣不成声:“我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委屈都是同兄弟们一起受的。
祁茂做小伏低:“兄台宽恕则个。”
阿戊道:“十两银子,我就原谅你了。”
他藏身假山中,也听了个大概,再加上罗永之前所言,面前这人的项上人头,值十两金子呢。
他偷偷抬眼去打量,平平无奇其貌不扬的一张脸,实在不知哪里值十两金子,因而话一出口,自动折换成了银两。
祁茂:“……”
他在承平侯府,月银才二钱,还要时不时花出去打探消息,哪里来那么多的银子。
阿戊也很愁,他们住在隐阁里,吃穿虽不愁,但少主几个月方才能想起来给他们发一次月钱,他们照月门总部如今远在黔中,现在手头是真的很缺钱啊。
祁茂思忖了片刻道:“我给兄台写张欠条,三分的利,待我赚了银子,慢慢还可还行?”
本金还不起,偶尔还还利钱还是可以的。
阿戊想了一想,掐指一算,也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二人一拍即合,便大笔一挥,签订了织星宫与照月门百年来第一份不平等的友好合作协议。
沈梦寒回到寝殿时,谢尘烟正趴在矮榻上勾着手指玩那两把剑。
见沈梦寒回来,谢尘烟奇怪道:“他道他与织星照月二剑有感,我也练的照月剑,我怎么未觉得我与我的剑有感。”
沈梦寒拉他坐起来道:“织星剑重剑意,照月剑重剑锋,虽然同出一源,但已过百年之久,所修习的早已不尽相同。”
谢尘烟斜觑他一眼,教训道:“讲起来头头是道,怎么自己却不肯练功。”
沈梦寒哑然。
因被祁茂利用了这一遭,阿戊再路过刑堂的时候难免多加留意了几分,自然注意到最近一段日子,送往刑堂中的饭食比往日多了许多,他心下疑惑,便与厨娘搭了话:“最近是有什么新客人来阁中么?”
厨娘不知所以:“应是西南来的客人,最近烧饭的口味都是西南风味。”
她一边拆送回的食盒一边嚷道:“哎?这客人了不得,这样精美的的带子用来捆扎食盒。”
她对着日光举起来,啧啧道:“这倒是像一条腰带。”
阿戊眼睛好不容易在昏暗的厨下聚了光,心脏立刻被攥紧了,一把夺下厨娘手上的长带,捏在手上反复确认,心下越来越沉:他不会错认,是他们门主常服配的腰带:
黑缎底,绣桂花玉兔望月纹,装饰的碎玉是他们故地苍溪谷江中产的鹅卵玉,精挑细选,每一颗都等同大小,捏在手上,有着水玉特有的水头温润,却不过分滑腻的质感。别处是决计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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