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秋风未寒。
长长的葡萄架上枝繁叶茂。
架下一名二八少女正倚在胡床上,约是因这日风和日丽,不知不觉在那绿荫下合着眼睡得正香甜。
谢尘烟动作轻敏,踏落叶亦无声,一路走进院中也未曾扰了她好眠。
她穿着汉人繁复的裙钗衣饰,却梳了苗人的发髻,将各色首饰插了满头,乍一看去,有些不伦不类,谢尘烟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出声唤道:“小花?”
语气中有些不确定。
小花缓缓睁眼,眨了几眨方才缓过神来:“是你啊。”
少年穿着一袭银色的长衫,阳光下泛着细碎的流光,衣摆上隐约有淡金黄的织纹,她眼皮还在打架,看得不够分明,却隐隐觉得眼熟。
她还没睡醒,靠在胡床上,懒懒的不愿动。
手边小几上放着花茶、果子与画册,还有几枚乱七八糟的珠子首饰。
她母亲听到响动,飞快地从房间出来,警惕地拦在了女儿身前。
她们不似阿戊口中描述的那样凄惨,谢尘烟奇怪道:“你们是被关在这里的么?”
小花打了个呵欠,从她母亲身后探出头来,揉揉眼睛,也有些疑惑地看向她母亲。
她们一路从苗疆被带到江南,一路吃得好穿得也好,只是被问了些她似懂非懂的问题,前几日还有一个很好看的小哥哥过来见她,同她讲了几句话,问她饮食是否合意,见她喜欢自己头上的发簪,还命人送了好几支过来供她挑选。
可是母亲却如临大敌,很紧张的样子。
相夫人目光扫过他的佩剑道:“你是照月门人?”
谢尘烟见小花母亲的神色便已经明了,于是踟躇道:“算是罢……”
相夫人道:“你们都逃出来了么?”
谢尘烟有些不明白她为何用“逃”这个字,皱着眉与她平视。
相夫人取了架子上搭的布巾道:“枕漱长老可有事?”
谢尘烟方才意识到不对,上前两步促声问:“枕漱爷爷怎么了?”
相夫人拧眉道:“枕漱长老……”
她意识到谢尘烟或许并不知晓照月门被清剿一事,将浸了水的布巾丢给女儿擦脸道:“两个月前武林盟清剿了黔中照月门,寻到了我们的寨子,你身为照月门人,竟然不知道?”
谢尘烟睁大了眼睛:“照月门被清剿了?”
相夫人冷淡道:“我为何要骗你?”
谢尘烟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想起照月门中枕漱给他留的那间屋子,有布老虎、拨浪鼓这些小孩子玩意,亦有搜集来的名刀长剑,书籍字画,他还试过那张挂在墙上的檀弓。
衣服从婴孩大小到他当时还穿不进的成人大小,春夏秋冬,应有尽有。
随时为他备下的金银花糕和白芨汤。
那是对待亲人的无微不至。
血冲上了头顶,谢尘烟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微微颤抖,此时已经顾不得要先去找沈梦寒询问,转身向门口走:“跟着我。”
他今日本是要跟着沈梦寒去汤泉别院,身上佩了剑,一边向外走,一边手按到剑上。
心底都是鼓噪着的暴烈情绪,被辜负,被欺骗。
激荡的恨意。
小花急道:“等等!”
她母亲却不由分说,将她从胡床上拉起来,厉声喝斥道:“走!”
谢尘烟一边带她们向外闯一边想,小花的寨子在深山幽谷,等闲到不得那处,可是那寨子那么美,他与沈梦寒讲过许多次,如何溯沅江而上,路过多少个溶洞,拐了多少个弯子。
经过几道江,行过几座山。
是了,他父亲可能是那罪大恶极的魔教教主,旁人又怀疑他是杀了向丛默的元凶。
沈梦寒后悔了,嫌他麻烦,怕被他连累,不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小花是被他捉回来解蛊的。
他一直将他当个孩子一般哄骗,向对待阿花它们一般待他。
喜欢的时候揽在怀中逗弄,不喜欢了便唤人抱开。
一边将自己放在身边戏弄,一边剿灭了他的家人。
或许还杀了待他那样好的枕漱爷爷。
他乱七八糟想了一通,手下便不再留情,阿戊他们在外面接应,见他出手狠厉,亦不加询问,下手便也再不留情。
几人一路杀出隐阁,直至逃到白下镇外,再无处可去。
云深雾绕,回望一片烟水茫茫。
剑南道的苍溪谷早已寸土不生,黔中道的照月门被清剿一空,沅江之上、辽远深山之中的寨子亦已曝露于人前。
天地阔大,而他们却再无归处。
所有人都在望着他,目光追随着他,等着他示下。
阿戊他们衣襟上沾了血,血珠沿他手中的长剑蜿蜒而下,谢尘烟垂着头,怔怔地看了半晌,照月剑“锵”的一声落地,理智渐渐收回笼中。
血腥气涌上鼻尖,谢尘烟无端端觉得熟悉,他后知后觉,那些人曾与他龃龉,曾与他玩闹,再不济,也曾在隐阁中与他擦肩而过。
亦是他的家人,他的同僚。
帮他铲过土,搬过石头。喂过阿花,逗过阿黄。
他躬下身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他突然意识到,他手上并没有一丝沈梦寒害人证据,便已先行闯下了大祸。
第四十四章 人云亦云
沈梦寒在舟上得了隐阁急报,立即掉转船头回阁,进了白下镇,令缪知广先行回阁与周潜清点伤亡,一路与息旋入了白下镇中一间不起眼的民舍。
枕漱转身看清来人,冷哼一声,甩袖进了房中。
房门在沈梦寒面前狠狠合上,沈梦寒站在屋外,强自镇定道:“枕漱长老,你应该知晓你们照月门在江湖上有多少仇家,谢尘烟江湖经验不足,他若离开隐阁,外面又岂止凶险百倍。”
枕漱并不知发生何事,听他所言,似是谢尘烟已经离开了隐阁,不禁皱紧了眉。
沈梦寒道:“栖凤宗宗主之死乃是承平侯府嫁祸于他,但确有飞瑶派之人参与其中,照月门与飞瑶派相勾连,是要与全江湖为敌么?”
“飞瑶派只剩孤儿寡母,远遁于山林间,从不参与江湖事,明明是你们自诩江湖正道非要赶尽杀绝。”枕漱听他讲得离谱,冷道:“人云亦云,血口喷人。”
沈梦寒诚恳道:“我绝无此意。”
枕漱思来想去,还是担心谢尘烟,狠狠拉开房门指责道:“你将小谢怎么样了?”
沈梦寒拢袖一礼道:“我未将他怎么样,是他将飞瑶派母女从隐阁之中劫走了。”
枕漱阴阳怪气道:“劫得好,你们武林盟做了不耻之事,难道还不许我们照月门锄强扶弱?”
沈梦寒冷冷道:“你可知,我的人刚刚将那飞瑶派母女二人从寨中带走,未几日那寨子便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枕漱一怔。
沈梦寒直视他道:“你应该知道,如今天罗因现于江湖,有人要灭口飞瑶遗孤;与将向宗主之死嫁祸谢尘烟应是一人所为。”
枕漱面色有些动摇:“我们两派十七年前开始便隐居世外,不再过问江湖事,并不知这些。”
沈梦寒沉声道:“十七年前,你们照月门与飞瑶派拜同一人为主,为其所利用,才惹得江湖围剿,如今你们还要维护那个人,陷谢尘烟与小花姑娘于险境么?”
小花母亲警惕,沈梦寒想着反正有时间慢慢磨,却并未想到谢尘烟这样快便惹出事来,他讲了太多话,嗓子干痒,一时竟觉得厌倦。
小花母女不信他,枕漱与谢尘烟也不信他。
旁人无妨,可是谢尘烟……
都待他这样好了,到底是哪里不对。
平日里的依恋与信任都是假的,每一次遇到难解之事,谢尘烟都未曾回来寻过他。
沈梦寒觉得有无限的伤心和难过。
他有太多可软硬兼施的法子,如今却都觉得没有意思。
他被谢尘烟抛弃,比被全世界抛下还要难过。
他挽了袖子,将手腕上那一痕血线示意给枕漱看,哑声道:“我不会害谢尘烟,我知道你有法子联络阿戊他们,叫谢尘烟回来见我。”
沈梦寒转身向外走,枕漱在身后低低道:“小谢同他父亲一般,武功高强却又心智不全。公子隐打得一手好算盘,想将小谢收在身边,如同得了一把利剑,却不想这剑锋太利,也会伤人。”
沈梦寒气极攻心,转头愠怒道:“父亲?谁是他父亲?!”
枕漱不知他为何发怒,一时怔然,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
沈梦寒冷冷道:“谁是谢尘烟父亲。”
枕漱不知他为何问了一个人尽皆知的问题,皱了皱眉,却未回答。
沈梦寒指着他道:“我告诉你,谢尘烟的父亲是纪朝。”
枕漱心神大震,失声道:“纪朝?!”
沈梦寒冷冷道:“谢柔与谢明钊,有谁说过谢尘烟是他们两个的孩子了么?”
枕漱沉默了良久,方才微微摇摇头。
最后几年,谢明钊性情大变,将他们这些门中亲信耆老通通送到照月门的黔中分舵,最后更是将谢柔关在照月门中,谁都不许见,因而他在武林盟围剿照月门时逃过一死,却也的确对谢尘烟的身世一无所知。
相似小说推荐
-
防火防盗防师弟 (墙外道) 晋江2020-9-22完结443作为临皋派大师兄,穆清嘉前生废柴一个,在仙魔争战中守山而死。他的师弟则惊才绝艳,在千里...
-
解惘 (麦客) 晋江2020-08-31完结查案查到自己家师兄怎么破?众人:你师兄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罄竹难书!谢致虚:胡说,我家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