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想道,若真有事态平息那一天,他定同师弟再上一次昆仑山,雕刻得陆吾来,来排解玃如的寂寞。
他先清洗过双手,然后面容整肃,聚精会神地抚摸过鹿角的每一处转折与凹陷。
玃如的角仿佛由天道精心雕琢一般,完美无瑕,既如海涛波浪,又如太极两仪,生生不息,自有玄妙的意味在其中。
他牢记其形体之后,略一晃神,那双鹿角却完全变了样子,惊得他不犹扬起眉梢。
“放弃罢。”玃如道,“吾之形体,又岂是尔等肉|体凡胎所能领略的。”
“请再给晚辈一些时间。”穆清嘉恭敬道。
他以灵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玃如双角的流动与走势,这次不再注重形体,而是探究其规律。
如果风有颜色,那便是如此角一般的罢。五行相生相克,循环共融,它们流动起来便是风,停驻下来便是生灵之体。
玃如动时,便是永远自由流淌着、奔跑着的五行灵气,能过落于它心念所及的任何位置,任何实体都不能阻挡它的速度。
不知不觉日头高升,已有足足两个时辰过去。穆清嘉额角渗了白汗,面色略有苍白,已不复先前轻松之色。
玃如道:“不要急于求成,否则会变成痴儿也说不准。”
穆清嘉心知他是为自己好,却无暇理会,只是沉浸在无尽玄机之中。半晌过后,那些线条与纹理逐渐抽丝剥茧,缓缓搭建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循环。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只觉心境再次提升,修为境界却仍是禁锢不前。
“竟然顿悟了。”玃如淡然的语气下掩饰不住赞许,“穆洹真浪费了你的资质。吾早就说过,你不适合修剑杀人,适合参悟符道。”
“谬赞。”穆清嘉略有虚脱,开了句玩笑,“晚辈现在觉得可以立刻随师尊‘飞升’了,魂飞魄散的那种。”
玃如没理会他的玩笑,安静地趴回原处,沉默地盯着他瞧。
穆清嘉打坐修炼,巩固散乱的灵气之后,便开始依照方才摸索所得,运刀如飞,雕刻起玃如的木像。
初具雏形后,他一边打磨着,一边听玃如道:“吾希望你能宽恕穆洹真。”
穆清嘉手中一顿,讶异道:“您这又是从哪吹的风?师尊待我恩重如山,他老人家能宽恕我的不孝,我就该上高香了,又谈何‘我宽恕他’?”
“即便你不承认,他也不肯承认,但他淹没了你的才华。”玃如道,“事实就是如此。”
“我还道是什么,原是这个。”穆清嘉有些哭笑不得道,“没有师尊,我将永远在青丘山的小村里,作为凡人活个五六十岁,然后死去。远不如现在恣意快活。”
其实比起剑修或者符修,比起师尊是否发挥出他的才能,穆清嘉更为在意的,却是剑尊者对自己的态度。
年幼时,他从师尊那里得到的唯一的慈爱,大概就是初入门之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时的剑尊者,手把手教他认字、练剑、引气入体,就像他收徒时那句许诺一般,“清嘉可以把本尊当做父亲”。
然而,当剑尊者某次闭关后出关时,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不,更应该说是,变成了一柄不近人情的剑。
后来将他扔下生死崖,眼见着他丧命崖底却冷眼旁观。每当穆清嘉鼓起勇气与师尊对视时,能看到的却只有冰冷的审视。
他无数次想,师尊是见自己实在不成才,为收了自己这种废物徒儿而追悔莫及,所以才对他的生死不管不顾。
也或许,那就是修至剑道至臻境界之后,即将飞升的征兆。
穆清嘉神色不免黯然,他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正试图让自己脱离负面情绪时,却听玃如道:“因为他修的是无情剑道。”
穆清嘉猛地抬头:“无情剑道?”
玃如道:“你该清楚,剑修需要向剑中注入本人的一部分魂魄,才能练成本命灵剑。”
“这我懂。”穆清嘉道,“小时候都是这么教的。”
“你们师兄妹四人皆取元神练剑,”玃如道,“而穆洹真,取的是欲神。”
“将欲神封入剑中,故而无欲无求,太上无情。”穆清嘉怔忡念道,“原来如此。”
他干笑了两声,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怪不得。师尊他没忘记,只是不会……他不能够再像父亲一样对我。”
“你竟一直以来将他作父亲看待?真是……”玃如本欲冷嘲几句,却忽然道:“你眼睛怎么了?”
穆清嘉伸手,从下颌处接到两滴水,又是几滴,汇在手心里。
他也有些惊奇,笑道:“我竟有这般难过么?也亏得这双瞎眼睛竟还会流泪。”
“不,那不是泪。”玃如严肃道,“那是血。”
穆清嘉一怔,然后赶紧掬一捧水洗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仍是开玩笑道:“泣血我还是头回见。”
血没有继续流出,由于体感尚未回归,他自己倒是没有任何痛感,灵气也如往常一般。
“这不是说笑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记挂着要留穆清嘉一命才能与陆吾战斗,玃如明显比他还紧张,“你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应该检查一番。”
“哪儿有时间去做这些无关紧要的……”穆清嘉浑不在意道,“许是刚刚参悟用力过猛了。还是先雕刻完再说其他罢。”
言罢仍是专注于手下。
玃如遂也不再相劝。
山林间的时间缓慢流淌,容貌清隽的男子盘膝而坐,雕琢着手中的鹿,玃如也未曾离开,在静默中形成一种陪伴。
一整日过去,待日头偏西时,木雕才尽数完成。
穆清嘉缓缓放下手中雕像,将之收入玉环中,再抖落掉身上的木屑。他的神情也不如何喜悦,而是隐隐带着一丝怅惘。
他还是开口道:“现在,师尊他仙居何处?”
飞升成仙者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地界,如同玃如困于皋涂山,陆吾守于昆仑山,以牺牲粢盛祭之祀之,才能存其不灭之魂。
穆清嘉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想再去见一见师尊,将自己偃师的身份,以及死而复生违背天道之事和盘托出——不论他老人家如何责骂自己。
玃如闻之有些愕然,静默一阵,道:“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穆清嘉呆道。
“你或许不知道。”玃如淡淡道,“仙魔劫时他与魔尊同归于尽,早已仙魂尽散。”
魔修能有底气侵略九州之地,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魔尊——西北蛮族血统最强者,近千年来,唯一一名修炼成魔的修士。
与魔魂同层次,能与之相抗的,只有仙魂。
飞升不过数年剑仙穆洹真,同坐骑玃如共同御敌,剑仙陨落,玃如则脱胎换骨,坐化成仙,从此羁守于皋涂山,不再过问世事。
穆清嘉艰难地扯起一个微笑:“师尊他志在天下,心怀大仁,这样也算……求仁得仁,不虚此生。”
“笑得太丑。”玃如道。
话犹未了,他忽而警觉地抬起头颅,起身向侧峰看去。
“有人在破坏护山法阵。”玃如冷道,“魔修。”
第53章 秦关
不待穆清嘉出言,玃如又道:“只有一个人。”
“一个魔修?”穆清嘉愕然道,“仙盟大比在即,群雄荟萃,这魔修是疯了,才在这种关头找上门来。”
他心中思索片刻,道:“我得去看看。”
“别暴露身份。”玃如叮嘱道。
“那是自然。”穆清嘉向他一笑,随即从玉环中取出易容的法器,不过两三息便改换音容,俨然是偃师的模样。
他作别玃如,飞身而上,只见在侧峰他们进入的法阵薄弱处,正有丝缕魔气渗透进来。
观其势,虽不如他所遇到过的力言尊者强大,却也有化神期修为。
只是这攻破口颇为蹊跷,穆清嘉还记得,霍唯告诉过他,侧峰的阵法薄弱口只有剑尊者门下的四名徒弟知晓。
莫非……?
只是,曾经那个顽皮好强的小师弟,又怎么会是魔修?
穆清嘉微一晃神,向后看去,只见一名女修从主峰处御剑而来,正是水惊蛰。
她也看到了穆清嘉,两人向阵法裂隙的方向飞去,在半路汇合在一起。
待离得近了,水惊蛰才惊觉这人的脸不太对,迟疑地打量着那像极了师兄的身形服饰,面上带着认错人的尴尬。
“师妹。”穆清嘉简略解释了一下有关偃师身份的事,然后问道:“师妹和阿唯都未曾与我提过,我们的小师弟去了哪里?”
水惊蛰迅速从“我师兄是玄机榜前十”的兴奋里走出来,闻言有些低落道:“小师弟他——师兄还是忘了他罢,就当他从未存在过。”
“他后来修了魔?”穆清嘉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他怎么会修魔?即便……”
即便小师弟的生父是魔修。
即便他是仙道女修受魔修所玷污而生下来的孩子,生来就带有一半西北蛮族血统。
水惊蛰神色黯然:“仙魔劫之前,二师兄为了向力言尊者寻仇,曾离开皋涂山过一段时间,不知大师兄是否有印象?”
“记得。”穆清嘉细细理过细节,道:“回来后,你说小师弟离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