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有人站到自己身后,回头一看,是徐晦。
徐晦阴沉着脸,死死盯着摔死的那人,语气沉重:“我认识他。”
谢致虚一惊。
“威护镖局的局主,高风亮。”
尸体此时竟然又开始抽搐,四肢张开爬虫似地往前冲出一尺,吓得人群咋哇乱叫。
“妖怪!是妖怪!”
尸体四肢无处着力地在地上画出几道血弧,彻底死透不动了。
然而无人敢上前。
轱辘——
又有什么声音传来,木轮碾过青石板。
谢致虚睁大眼睛回头——
白衣人泰然自若将轮椅推到尸体边上,轮椅上,竹青衣衫的清俊公子冷着脸,从袖里取出一瓶药玉,修长手指一点,药玉瓶口滴下一滴浓绿的液体,落进血泊里融成一粒黑点。
——不是妖怪,是毒。
茫茫人群中,只有谢致虚听见了那人的声音,从他心底冒出,冷淡一如那人的面容。
第50章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看着轮椅青年在尸体旁捣鼓。
白衣人凑上去看了一眼,语气明快道:“好啦,破案了,是中毒不是发疯也不是妖怪。”
“中毒?什么毒?”人群又问。
徐晦在谢致虚身边面色凝重,眼神十分疑惑,他显然不认识尸体旁那两个人。
——需要带回血液检验。
那个声音又说。
徐涛道:“那两人谁啊?奇奇怪怪的,离尸体那么近,想干嘛?”
谢致虚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徐涛这么聒噪过。
那个声音没有再说话,轮椅青年坐着没动,显然从血泊里采集一瓶血液对他而言动作难度过大,而白衣人显而易见和他沟通不畅。
白衣人侧头,眼神扫过谢致虚,含着打趣意味。谢致虚沉默一瞬,老老实实走过去,半跪下来从轮椅青年手中接过空药瓶与一根材质绵软的吸管,顶着异样围观从死者已血流凝滞的伤口处采了一瓶鲜血,盖好盖子递给轮椅青年。
青年默默和他对视,因为他很少说话的缘故,情绪总让人难以捉摸,但看谢致虚时很专注。
“给你了就收着吧,闹什么别扭。”白衣人含笑说道。
谢致虚有点尴尬。
刚把瓶子交给轮椅青年,有人从背后拉得他倒退一步,徐涛充满戒备的声音说:“离死人远一点,避嫌懂不懂。”
白衣人推着轮椅青年离开,谢致虚要追上去,徐涛仍拉着他:“那两人谁?你认识?”
“稍等!”谢致虚拂开他的手。
轮椅已驶入走廊中。
谢致虚跟过去,同普天之下所有惹了人生气却不知自己错在何处的人一样手足无措,嘴唇嚅嗫半天不知道说什么,眼看白衣人与轮椅青年始终对自己视而不见即将绕过墙角汇入佛殿前的集市,才急急叫道:“师兄!”
白衣人停下来,似笑非笑道:“这位小哥,可是认错人了不曾。”
“哎,”谢致虚无奈,“没认错,三师兄、二师兄,你们怎么来了?”
轮椅青年垂眸翻看手中盛血的药玉瓶子,恍若未闻。
白衣人诚恳道:“真认错了,朋友,我们师兄弟都居住在邛山,没有在江陵的,更没有一声不吭溜走让人徒着急上火的。”
谢致虚一愣:“我……事发突然,后来我给先生去了信说明了……”
“是啊,那封信去邛山通知了一个人,却忘了苏州还有四个人。那四人就差把苏州城整个儿颠过来找人,耗心劳力,却得知人家原来是回老家了,自己白着急一场。”
谢致虚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老实道歉。
武理却说:“和我就不用了,你得好好给老二道歉。他为了找你,差点就去拜访梁家了。”
拜访梁家?谢致虚立刻明白过来,他们在苏州人生地不熟,人海茫茫里要找一个走失的目标,除了报官就只有请地头蛇帮忙。
奉知常看上去并不想搭理谢致虚,但他随时都是这样一副冷淡模样,谢致虚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实在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奉知常别过脸。
谢致虚追着他的视线一个劲儿道:“对不起师兄,师兄对不起,原谅我吧,下次不敢了,真的真的。”
——烦死了。
武理噗嗤笑出声:“以前都没发现你话这么多,老二,这就是你的罪过了,把一挺稳重的孩子吓成这样。”
——在金丝楠木梁柱上刻谢大郎到此一游的人能稳重到哪里去。
谢致虚差点平地栽个跟头,满脸震惊难以置信,奉知常竟然看到了!?
‘没有没有!那不是我刻的!’
——不是你刻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嗐,那不是,我也看见过嘛,哈、哈哈。’
——看见谢家大郎刻在柱子上、还仗势欺人不准僧人擦去的丑字?
‘我没有仗势欺人!’
——那就是谢大郎的家长仗势欺人。
破案了!难怪那丑字能留在柱上那么久!
奉知常嘲讽一笑。
“谢景回。”
徐涛站在走廊里叫他,没有走近,始终有些戒备。
谢致虚马上介绍:“那是我一起长大的好友,叫徐涛。”又对徐涛招手,示意靠近点,说:“这是我同门的两位师兄,武理和奉知常。”
武理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奉知常连笑都没有。
徐涛十分困惑:“你的师兄?谢叔还收过别的弟子?”
“我们师父不姓谢,姓柳。”武理礼貌回答。
徐涛显然更一头雾水。谢致虚同他解释:“是后来收留我的师父。”
这样一说,谢致虚明显察觉到徐涛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陌生,防备无形中不减反增。
谢致虚顿时止住话头,哑口无言。没想到徐涛会将他另拜师门的行为视作对谢家庄众人的背叛。
谢致虚不说话,武理与奉知常更懒得交际,四人一时齐齐安静,有人尴尬有人冷漠,有人抱着观望态度很无所谓。
最后还是谢致虚打破沉默,他见徐晦迟迟没有出现,便问徐涛准备什么时候走。
“老头去威护镖局报信了,要等人来。”徐涛简单回答,不欲多言。
“威护镖局?”武理问。
谢致虚回答:“死者据说是威护镖局局主高风亮。”
简单交流过后,又是一阵沉默。
谢致虚要等徐晦,武理与奉知常要等谢致虚,几人都不离开。
谢致虚给徐涛使了个眼色,徐涛视若不见。
奉知常仿佛终于失去耐心,自己推着轮椅到大殿佛降鬼壁画下围观。谢致虚赶紧跟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经历过太湖孤岛独处的那段时间,或许是眼睁睁看着奉知常炸山把自己埋在地底,谢致虚心中便产生了强烈的要看管住奉知常的冲动。
大概是怕他什么时候突然想起又胡来一把吧。
壁画绘制同别的寺院并无二致,有趣的是壁上许多题诗。有些是贬谪外地漂泊路过的官员,有些是走马上任春风得意的新官,也有诗酒风流留下墨宝的文人名士。
字体也各不相同,有恭谨规范的正楷,有因帝王使用而备受推崇的瘦金,也有潇洒恣意笔走龙蛇的飞白。总之都比谢大郎的字好看多了。
奉知常读的那一首,落款名字是柳康即——
重重青峦叠九嶂,山间林下鸟关关。奉先守孝不乘险,大隐屏边日月闲。
江陵临河川,连山坡都没有更别提重峦叠嶂,这位名叫柳康即的人写在江陵佛寺里的诗却说的不是江陵。
武理也踱步过来,他看到了另一首,兴味十足,指给谢致虚看——
十年寒窗无人问,酒在深巷俱不知。五鼎生封亦不难,此事当与命相关。
落款是王贡父。
昭文馆大学士兼尚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当朝正一品大员,丞相王赣是也。
谢致虚不由感慨:“十年寒窗无人问,酒在深巷俱不知。没想到炙手可热的王权相也有过失意认命的时候。”
“王贡父,柳康即……”武理将这两个名字念了一遍,笑了一下,“小五,忠孝两全坡的故事你听过吗?”
那自然是没有。
博学多闻的三师兄义务扫盲:“王赣王贡父,柳阳柳康即,这两人都曾出任过蜀中官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柳阳赴任,行部至邛崃九折阪,因道路艰难险阻,叹曰‘奉先人遗体,奈何数乘此险’,不久便告病辞官。等到王赣也奉命赴任,到九折阪,问吏曰‘此非柳阳所畏道耶?驱之!柳阳为孝子,王赣为忠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柳阳不愿以身犯险,是为孝子,王赣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在其位尽其忠,是为忠臣。两人先后经过的九折阪便被称为忠孝两全坡,先生亲自在坡前立了碑。”
武理冲谢致虚挤挤眼睛。
谢致虚恍然大悟,九折阪不就是他们山庄门前的山道吗!可他从没见过道上哪里立过碑。
“大概是你没有缘分吧。”武理耸耸肩。
看个路标还需要缘分?谢致虚汗颜,再瞧奉知常一脸镇定,也不知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个故事。
他又突然想到先生也姓柳,但却从不知真名,莫非正是那告病退隐九嶂山关的柳康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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