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匙让步辇队伍往东郊宅邸而去,挥袖相请,道:“伯父大人,苏供奉是朝廷的栋梁之才,不仅精通诗词礼乐,更尽人伦孝道,长安城可都知道您来。”
苏荏咳了咳嗓子,醒过神似的,枯瘦的面容泛起红光。苏家姐妹害羞地缩起脖子,和申娘手叠着手,依偎成团。向氏回辇,擦完泪,又笑着看着苏安。
苏安走到苏成的面前,不自禁地微微垫脚,比了一下个子高低:“一会舞傩,你照顾阿娘。”苏成的身量确实更高大,只是声音的稚气还没退:“放心。”
赏过接风的曲,用过洗尘的宴,傩舞狮子一路奔腾,来到了那座豪华的苏宅。
绘画门神的宅前,青烟缭绕,梁巧子举着火把烧完艾叶,笑嘻嘻地迎接苏荏。
“苏大哥!哎呀,还记不记得宋成器那狗官呐?叶奴如今真是能办事!”
请胡巫闹了宅,还要按风水分配院子和房间,期间,苏安就像是皮影人,来不及说别的话,只是前后跑着,在成片地夸赞声中,行祭祀之礼,循先祖之道……
最精彩的是贺礼,五弦、四弦、二弦、独弦、二十三弦,琳琅满目的乐器,挂了十几面墙。
而自从崔匙在苏父面前亮出那一嗓子“伯父大人”,顾越就没有任何插嘴的打算了。他让顾九把行李转交给新宅的仆从,自己赶去吏部司复命报到,再到苏十八和谷伯把先前的细目核对数遍,才又厚着脸皮跑回苏宅,继续袖手旁观。
偌大的庄宅,分东中西三院,内围土地百亩,北面还有一片粉嫩嫩的桃花林。无人的时候,林中花瓣落下成雨,倒别有意境,只可惜是……
直到日头西斜,昏黄的光照遍草色初露的土地,闹腾的大宅子才渐渐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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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烧尾宴是唐代长安曾经盛行过的一种特殊宴会,指士人新官上任或官员升迁,招待前来恭贺的亲朋同僚的宴会。其来源有三种说法:一说老虎变成人时,要烧断其尾;二说羊入新群,要烧焦旧尾才被接纳;三说鲤鱼跃龙门,经天火烧掉鱼尾,才能化为真龙。
第65章 花糕
苏安招待完东郊升道坊十几户邻居,谢过崔匙和其他官吏,亲自送到院门前。
崔匙拍去袖口的灰,慷慨说道:“苏供奉,升道坊和新昌坊是南北的邻居,今后伯父大人的事情,也就是崔府的事情,千万别见外。”
苏安站在门槛外,笑回道:“郎中折煞我了,那天来看宅,我本来还埋怨荒芜偏僻,知道与崔公为邻后,又惊又喜,当即就定下了。”
苏安在诗社听过新昌坊崔公擅用丝竹颂花鸟的名声,知道他祖上曾官至一品,只不过开枝散叶之后就彻底没落了,而崔匙又不甘沉沦,自觉有着振兴家业的使命,故而,总是腆着一张脸,不择手段地笼络能让他重回上流的人物。
撞着这样的邻居,苏安实在不好推却,再加上,以后若要重建牡丹坊,得罪礼部任何一位官员都不行,于是就临时改变主意受了排场,没来得及和顾越商量。
除此之外,崔匙还提过为苏宅办文宴,招待全城宾客,但这点,苏安拒绝了。
此刻,坊内喧嚣渐次散去,仆从在夹道清扫因祭祀和捉鬼而留下的红屑香纸。
苏安叹口气,见正南门那辆红木双辕官车迟迟不走,也不进来,像是隔着土地阡陌,在欣赏北丘的桃林。苏安吩咐道:“让顾郎稍等,我会在宵禁之前结束。”
正院中堂,苏荏和向氏正在训诫家仆。苏安跨进紫檀木门,那伶仃细瘦的一个身子,似银鱼穿过三四排男丁,一二排女婢,在榻前的坐毡前跪坐下来。
苏荏点了头,盘起腿道:“叶奴,晌里你巧叔说,连至尊圣人都夸过你的曲,唉,我没吭声,心里知道他喜欢吹嘘,不能信,一个弹琵琶的,还能做主不成。”
苏安:“……”
苏安应了个是。苏荏道:“阿爹和阿娘呢,年纪也大,希望你和我们住在一起,多照顾花奴。”苏安回道:“田地各院平分,就当给叔伯们的产业了;父母大人堂中用度,按季支付;花奴的差事也安排好了;我住太乐署,不住家。”
苏荏道:“好吧,可还听你巧叔说,官吏分流内和流外,你已经是个官户,那花奴怎么办呢。”苏安道:“父亲,我只是散官而已,户籍仍在太常寺,入流也并非容易的事,一会我去同花奴说,在东市署衙门里做堂前吏,不会辛苦。”
向氏和几个女婢子在烛前比对新式的刺绣,时不时温情地抬起眼,对苏安笑。
苏家人哪用过仆从,从来都是自己种地,自己吃穿,如今,突然就不同了。
苏安和苏荏做完交代,听见向氏中气十足的声音,又有些怀念芙蓉园里的相拥而泣,于是挪跪到向氏的跟前,说道:“阿娘,还看得清针眼么?我帮你穿。”
向氏拍了拍苏安的肩膀:“唉,叶奴到底成人了,阿娘放心,阿娘只愁你小妹的亲事。”苏安道:“她才十三呢。”向氏一边看苏安穿针,一边叹道:“也罢,阿茉房里熬了珍珠银耳粥,我端来给你吃,韶州带的薏米,正好明目不是?”
苏安笑道:“好啊,长安……”向氏道:“长安也未必有这种东西,下回,你叫顾郎来,一起尝尝阿茉的手艺。其实今天那位崔郎,模样也不错,但觉着太张扬,吵吵嚷嚷的,不比顾郎办事又安静又斯文,还送了阿茉一个妆盒……”
听着听着,苏安唇边的笑悄无声息地消失,手里一滑,扎破了指头。向氏关切道:“哎呀,不是做女红的料。”苏安放下针:“那,阿娘,我去花奴那儿了。”
到西堂的时候,申娘在给哄孩子。苏安找到苏成,告知市署衙门里的差事。苏成除了种地什么也不懂,都听苏安的。苏安只嘱咐一点,不能乱收别人的礼。
苏成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给我送礼?”苏安道:“因为你是我弟,人家找不到我,不就来找你么?这个时候你得回绝。”苏成点了点头:“放心。”
将入夜,苏安穿过走廊,望了一眼后院子里亮着烛火的苏茉和苏芊的厢房。房里传来弦音和欢笑,大抵是姐妹在讨论弦的数量不同,发出的声音有什么区别。
苏安想了想,心里实在辨不出是甜还是苦,于是就没见姐妹,扭头往南门走。
一家十七口,总算安顿下来了。从刚开始听到消息的欣喜甜蜜,到洪灾匪患和朝堂风雨的惊扰,再到为迁宅安家而四处奔走,总算总算,撑起了这片天。
早春时节,露水依然很重,芽叶子沾了湿气,月色一洗,成片成片泛起银辉。
“阿苏。”
“十八!”
彼此都忍过两个月,顾越终于又一次安然地接到了苏安。苏安也弄不清自己怎么回事,冲上去,拦腰就抱住顾越。顾越身披的绒裘因为在外受了太久的露气,黏连在一起,贴着面有些冰凉,而苏安磨蹭着,紧紧揪着,不舍得离开。
“阿苏是不是觉得,我去了户部,以后就得另找荫庇?不过也对,崔郎中的《春日闹芙蓉》,我确实折腾不了。”顾越笑了笑,掀起帘,牵苏安上车去坐着,声音依然温暖而平和,“还是说,你恼我,来都来了,却没进你家的门?”
苏安捣鼓出面具:“去平康的花糕作坊说吧,据说是宁远斋那位老师父的高徒开的……”顾越:“我来。”苏安:“什么?”顾越摁住他的手:“我帮你戴。”
半面白漆,一对狐狸眼孔,鼻翼垂錾云纹,上有两道火焰状的眉,鬓角,飘着五朵姿态恣意的桃花。原本十分熟悉的面具,突然,在苏安的眼中变得陌生。
顾越探身过去,动作温柔而不容拒绝,他摘去苏安的簪子,散下那片乌黑的长发,而后,拿面具轻轻合住苏安的面容:“觉得紧就直说。”苏安点头。
系丝带的时候,顾越专心致志,一句话都不说。苏安只听耳边窸窸窣窣,又闻到顾越身上的旃檀香,不自觉闷热起来。顾越不紧不慢地打了一个蝴蝶结,端详片刻,又小心地把埋在下面的头发撩出来,而后,在苏安的耳边吻了一下。
苏安的眸子里全是泪,不敢眨眼。顾越看不见,只把他抱在怀里,搂得很紧。
“阿苏,你听着,七夕时我说过的话,不是玩笑,即使蜡烛灭了,也会兑现。”
路过东市,外面的店铺正在关张收摊,吆喝与钟鼓声此起彼伏。苏安嘤了一声。顾越停下,忽然又想起什么,从荷包里拿出一小盒唇脂。苏安打开之后,正是面具上桃花瓣的颜色。顾越解释道:“在宋州的时候,我让人去采买蜂蜡、紫草和朱砂,然后自己研究,煎毁几百次才做成的,我想看你点上,再看你吃糕。”
苏安再次点头。顾越征得同意,便拿丝帕简单地擦过苏安略微泛白的唇,再用刚摘出的簪子,从盒中挑出几抹晶润的唇脂,一点一点,放在苏安的唇上。
清润,细腻,带着花香。
这也是苏安在花萼宴那夜后,再次模糊地感受到顾越无法言说的炽热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