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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盛唐种牡丹 完结+番外 (又生)


  一位乐人,若能被请来这里论曲,不管是什么身份,之后,就算是入流了。
  坊门落辇之后,王府长史姚辰甫正等候,见苏安和贺连二人,一个穿着破衫,一个穿着青衣,忍不住笑了笑,挥袖道:“二位请。”兰丘和其他乐工过侧廊。
  苏安在一座单重单层,宽广如野原的殿宇之前驻足,抬头望,斗拱如麻。
  同是攻于琵琶,攻于商,在这座阑音殿里,曾有一位名叫贺怀智的乐人,用石头做板槽,鹍鸡筋作弦,用铁拨弹之,留下过金石与丝弦交相辉映的绝唱。
  苏安自然也知道,除了自己,这里还来过李归雁、李暮、裴神符、雷海青……
  只可惜,林蓁蓁和林叶近来在梨园宜春北苑修炼,他不能再去询问规矩了。
  两位王爷坐在对面彩纱飞扬的阙楼。苏安让其余人去后台上妆,而后,分别对王爷和侯爷拜首,不卑不亢地入座。姚辰甫用娴熟的语气,说着抛砖引玉的话。席间,苏安一一见过,除了应制的诗人和西凉的美姬,共是三方心情。
  李沔的神色,就像正在欣赏着一件供人佩戴的美饰。他的面部轮廓成熟,下巴蓄着蜷曲的胡子,已能显出李氏皇族特有的永不知倦的神韵,只是,他的笑中,又透着阴毒与怨恨,正是在深宫被排挤多年,因远离繁华而酿出的那股子味道;
  李漼的年纪小,身量细瘦,面颊白净,被十几个太监和宫女簇拥,手里着风信子。他的态度虽然娇蛮,但那双清澈的凤眸,一览无遗,依然是不知事的孩子。
  二方是姚辰甫,他与常平院陆长生、原兆尹冯家总管冯陈三人号称铁打交情,现在宋州的事闹大,他先是为陆长生南郊烹茶烤鱼怠慢谷伯而道歉,然后说,陆家也吃了罚酒,现在还愿意分些好处,希望苏安把《李郎子》唱回《艳歌行》。
  苏安不敢拒绝,含含糊糊地答应,应和着两位王爷,直到阑音殿备齐演奏《婆罗门》的钟和磬,一位头戴远游冠的儒雅男子迎面而来,笑着拍了三下手掌。
  姚辰甫介绍道:“苏供奉,安仁坊侯府慕容夫人是牡丹坊的常客,想必,也该与宋侯爷面熟了。”苏安当即怔愣在原地。此人身份,是李漼的舅舅。
  宋成器之所以能一路从县令做到州司马,原来,靠的正是宋珏的远房亲缘。
  这便是请他们来的第三方人,也是真正要不择手段,把他们的楚曲比下的人。
  紧接着,苏安才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技艺的切磋,而是最无理的审判。
  一切都是在温文尔雅的谈笑之中进行的。宋珏整平衣衫,开口道:“本侯听闻,苏供奉初至长安时,奏的不过是乡野曲调,如今这般打扮,看来,是怀旧了。”
  苏安道:“回侯爷,苏某初至长安时确实无知,只记得,太乐令李大人说过,那是平声羽调的第一运中吕调,四声二十八调中最为婉转清丽的调式。”
  宋珏道:“可本侯还听说,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市井,苏供奉从来没有作过商调的曲子。”苏安道:“梨花阁作过一首,那时,没人知道苏某。”
  听到这里,李漼摇了一下风铃,笑着看向姚辰甫,意思是要听。苏安也笑了笑,拿起破四弦,没有多说什么四弦和五弦的区别,弹完整曲《谢顾郎》。
  宋珏笑道:“也罢,也罢,好容易如今行于红墙绿树,立于云阁宫阙,为何还要与那些个流外的艺人合污?难道,苏供奉当真以为,似兰丘姑娘这样的风尘中人,来王府里与你同台唱词,真是要报昔年旧恨?”苏安道:“当然……”
  一位舞女,轻巧无声地飘进空旷的殿宇,就像一滴墨汁入水,霎时,钟音起。
  苏安:“兰丘姑娘……”
  又怎会想到,终让他乱了分寸的,不是刻薄的拷问,而是兰丘的《婆罗门》。
  散序六奏,未动衣,金石丝竹次第发声,磬箫筝笛循序搀扶。宫声沉厚宽广,为君声;商声劲凝明达,为臣声;角声长而通彻,为民声;徵声抑扬流利,为事声;羽声而远彻细高,为物声。待到舞遍,扭腰摆裙,就像是王母挥袂,别飞琼。
  飘然转旋,回雪轻
  嫣然纵送,游龙惊
  苏安可以在宋珏的身上找到千百个漏洞,却无法说出这支曲子半点的瑕疵。曲风为楚,曲调为商,用最奢侈的乐器演奏最传统古清乐,很动听,很迷人。
  他立时就明白,这必会成为一支让盛世大唐倾尽所有的柔情去雕琢的曲子。
  曲子结束后,应制的王府诗人极尽谄媚地歌颂:“此南音才是正宗。”宋珏毫不留情地唾骂牡丹坊欺世盗名。李沔当着众人面,把兰丘召到跟前赏了一盒胭脂。
  平康妓兰丘,不为富贵,玩弄的就是世道人心,她拒赏而去,依唱《大风歌》。
  宋珏笑盈盈地问道:“苏供奉,你们还唱不唱词?”苏安不作声,手指摩挲着破衣角,叹自己,竟然一曲之间,目睹了最美的风景,也经历了最无情的背叛。
  李沔欠了身子,悠悠道:“苏供奉是父皇和几位皇兄都赐了赏的,连本王都无缘在花萼楼见到,那么今天……”苏安道:“王爷放心,我仍然唱。”宋珏道:“苏供奉,人都凑不齐,拿什么唱?”苏安道:“再找个人,不难的。”
  姚辰甫连忙道:“那,唱《艳歌行》?”李沔道:“不,就唱《李郎子》。”
  姚辰甫眉间一皱,看了眼宋珏,又看了眼李沔,额角开始冒汗:“王,王爷……”
  到这个份上,苏安已无所谓逊色于什么乐理,即便不受待见,他也必须唱完。
  只是,他没想到,听说人凑不齐,王府的诸位女姬还没说话,倒是小王爷李漼目光一亮,从坐毡上站起来,道:“好玩!本王略知一二,本王来扮隽娘!”
  阑音殿,匆匆又摆上几枝柯。
  虽然都知道梨园里就连至尊都时常面涂颜色,扮作戏子,但,贺连拿着那顶仿制的乌纱帽往头上戴时,手仍在发抖。苏安替他绑好系带,拍了怕他的肩。
  整场唱词,抑扬顿挫,声声透梁柱。苏安在戏中又跋涉了千里路,看不清对面阙楼上那位金边圆领绛紫衫的王,只能用笑与泪去面对身为隽娘的这位王。
  一直到县令回府那段,李漼见贺连要来抓自己和苏安,才幡然醒悟,扯开周围的人,问道:“苏供奉,少了多少田?本王让姚长史还,还给你们……”
  李漼还来不及召令,便被姚辰甫和太监宫女哄骗着回了去,李沔笑得腹痛,有样学样,让府吏照例给赏赐,逼着苏安谢过赏才离开。之后,二位王爷没有再纠缠,只是苏安收拾着行头,不禁又有些感慨,或许,李沔不是真的在意宋州田地,只是想强调自己的可以强霸田地而不必负责任的高贵权力,而李漼,根本都没弄懂发生了什么。
  日暮时分,华灯初上,马车终于离开十王宅邸,苏安一心赶着回去要给顾越传信,让他小心对付宋成器,却不想,该发生的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平康东北角坊聚集起庞大的人群,茶娘、廿五和巧子红着眼坐在街角,一时辰之前,陈王的府兵来此,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把牡丹坊砸为了一堆废墟。
  《李郎子》之事,震动京师。
  ※※※※※※※※※※※※※※※※※※※※
  本情节的原型是一个历史事件,之后会说明。
  先心疼一下这俩傻王爷。呜呜呜……


第63章 门神
  苏安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兰丘的舞姿,金石的错响,残木断垣的牡丹坊,当年开张的时候前来捧场的那些街坊面孔,此刻,依然在说说笑笑……
  “少东家,廿五还算机灵,去护住了地窖,否则叫他们瞧见,还不得说咱也是屯粮抬价的罪犯,要紧的是,先前那几位唱词的姑娘,给王府抓走了……”
  苏安道:“他们还打了你。”茶娘捂住渗着血丝的脸,叹气:“这回真丑了。”
  入了夜,寒风逼人。
  谷伯从永昌坊过来后,看见如此巨变,怔了一怔,但他没有犹豫太久,先吩咐人,一去市署开信证,二去兆尹府击鼓鸣冤,而后把拥堵在街道的碎木挪开,疏散人群,让廿五等精干的留下驻守地窖,再安排大家去苏十八落脚。
  回到熟悉的苏十八后,苏安蜷缩在小楼的旧窗边,交代把他那把破四弦当作柴火烧了,他虽觉得愧疚,却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只能先令传信去给顾越。
  贺连是舍不得烧四弦的,他对四弦有着比苏安更深的感情,于是,他偷偷把苏安要烧掉的那把也藏住,又要来几杯姜茶,端过来给苏安喝。
  楼底下不断传来喧闹,除了有茶娘和邻居们絮叨不完的涕泪,还有听闻此事,追到这里,想为苏安提供荫庇的十余诗社人家,据说其中,张洛书哭得眼都肿了。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谷伯走进来,摘下斗笠:“少东家,你们别怕。”苏安坐起来道:“谷伯,我们该怎么办,你先说说顾郎留的话,我再决定。”
  谷伯看了一眼贺连。苏安道:“他是自己人。”贺连手里捂着热姜茶,沉默地吹了口气。谷伯又等候片刻,见苏安是认真意思,才席地而坐,说道:“大家都在长安,若非被逼急,谁也不会撕破脸皮,他们今天砸楼打人,说明是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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