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看着他,顿了顿,往左右问道:“诸位觉得苏卿答得好不好?”众臣不约而同说好,彼时一片欢欣鼓舞,苏安稽首听赏,李隆基笑着唤来张九龄,拟封文舞郎苏安五品文散官,赐洛阳宫外宅邸,加朝议大夫衔,召入梨园供奉。
“赐名莫谙,赐座。”
“谢陛下圣恩。”
几品的散官,几亩的宅,苏安听得模模糊糊,他谢过赏,在千万双眼睛灼烫的注视之下,碎步躬身而退,只听耳边是诸藩国使臣感慨不已,叹歌舞奇妙。
值此刻,席下的韩休又突然站了出来,大喝道:“陛下!宋、滑、兖、郓进奏院连报洪灾,京郊已有难民徘徊,如何能如此行赏伶人!?”李隆基面色一变。随后,萧乔甫追着圆场:“良士,良士先别动气,户部已在调赈济粮。”韩休道:“我食不安,夜不寐!”苏安长吁一口气,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他觉得韩休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而去,可他依然没有退出萃英苑,只因除了韩休,列席文武百官全都在留他,头个破了礼数,欣然相迎的便是李林甫。
李林甫让侍者铺上一个左于自己的坐毡,拱手道:“用材堪比用才,苏供奉方才的回答,着实让吏部之人汗颜。”苏安道:“这,合不合适?”李林甫哈哈道:“怎么,供奉要抗旨?”苏安见周围一个个和颜悦色,安然落座。
接下来的场面更是令他受宠若惊,李隆基褒扬曲词,称赞女姬的舞姿,向诸藩展示恩泽在先,褒赏有功将士在中,分天下为十五道在后,从容有度,引发了一场赐恩的风暴,开始时,他还记得是东宫赏了剑,寿王赏了二弦,而后再往下,大大小小十余位王爷侯爷和公爵的赏赐,伴随着高冯的宣读,如大雨落下。
苏安见势不对,赶紧朝对面望,李归雁面色平静如水,只是趁旁不注意,忽然,对他笑了笑。
雾却正浓,不远处,隔着一段波光澜澜,倒影旖旎灯火的清渠,只能听见繁弦急管,清飏宛转的合声,混着太监高冯宣各王赐金的细嗓,萦绕不绝。
“萃英苑近在至尊跟前,这样一只伶俐动人会唱歌的小鸟,顾员外舍得让他折在太常寺里么?”
回廊里过往皆是宫娥,只有两个人的影子不进不退,不离不散。韦文馗笑叹一口气,把金盏砰地砸在地上,顾越摇摇头,也不回话,颠三倒四弯腰去捡。
下品官员理当敬上品官员,适才,顾越和礼部其余祠部、膳部、主客部的几个老油子郎中员外举杯围在贵席,流水般过酒。别人真刀实枪,一个个喝得脸红扑扑的,顾越不尽然,端着神童金盏,愈战愈勇,百战不殆。
原来,这盏的形体像菱芡,底盘像荷叶,喝酒时,只要暗中转动盏耳的机关,盏中的酒水就会被引入底盘的中空结构,再转机关,酒水便可从底盘流出,如此,一个挥袖俯仰,酒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饮尽了。
不料,酒司令即新状元李琚初出茅庐,年轻气盛,观察到老状元顾越的袖子会漏酒,竟大喝一声,指摘出来:“借酒避具,有假,当罚!”顾越怔了一下,哭笑不得,自认倒霉,又怎知道在座的谁都没计较,偏偏是上司韦文馗不紧不慢咳嗽了声,欠身坐直,缓放下衣袍。
李琚左看右看,还是韦家势大,便罚顾越连喝十坛子御酒。韦文馗当即笑了起来,说道:“酒中有情,怎么顾郎出使一趟范阳道,学会弄虚作假了?这叫礼部司诸君的颜面何在?快快赔罪,莫用雕虫小技欺君,搅了圣宴。”
侍者端来酒坛子,摆上桌。旁观的还在哄闹,却是郎中周全忙着去撤酒坛:“侍郎,韦侍郎!顾员外不胜酒力,又是文职,怕搅了兴致,才出此下策的。”
“知道。”韦文馗的手指却在坛盖上来回划动,“某不过是,想起了养过的一只金丝雀罢。这雀奇得很,羽色鲜艳,成天扑扇翅膀想出笼子,某说,熬一阵子就好,可贱内心软呐,见着实在可怜,便把它放了。结果猜如何?还没七天,家里扫院子时发现一只猫的嘴角粘着它的羽毛,哈哈,被吃了。”
“入木三分,入木三分。”李琚听后,不仅捧腹大笑,还要引经据典,“韦侍郎所言,借翰林怀瓘近来挂在嘴边的一句评语,便是入木三分,入木三……”
顾越就这么醉了。
他醉着捡起那金盏,递到韦文馗面前:“韦兄,韩阁老方才喊的那嗓子没错,关中六成田地颗粒无收,二万民众流离失所,不到半月,长安的南郊将饿殍遍野,我不是什么心怀苍生的圣人,只不过这批赃物,我不知如何销,也不能销。”
第55章 鸳鸯
此处偏僻,不时也有几个太监和宫妇吵吵嚷嚷地争执一二两碎冰,冰落下化为了水,低头再看,才觉得那一切笑语欢歌已是远在天宫楼台。
仔细说来,京兆韦氏上通皇亲,下遍九流,与张、裴等书香世家不同,他们是旧贵族,向来务实精明,不忌讳名声,既替朝廷办事,也绝不吃半点亏。
韦文馗提起的这件事,正和今年关中的水涝有关。
关中地瘠,自古有调粮之需。粮食屯在太仓,由户部仓部统一管理,分御用、军用、赈济、官饷、控市五用,若把粮市比作鱼塘,上游从永济渠、通济渠汇合之处的太仓注水,下游从五用出水,调用平衡才能养活里面的大小鱼儿。
近十年,朝廷集中力量打通西域的商路、肃清东北的边陲,因此五用一直以军用为优先,甚至在关键时刻削减了御用和官饷,才啃下如今泱泱疆域。
然而一场大雨之后,关中洪涝骤发,情况变了。且不说控市诸仓率先告罄,现就算至尊为减少御用官饷,携皇室和部分官员东巡洛阳,仓粮依然不够赈灾所用,如此,只有一边裁撤军用,一边增调赈济粮,双管齐下方能挽回局面。
裁撤军用,看的是中书令萧乔甫的脸色,增调赈济粮,看的是侍郎裴耀卿的本事,只不过对于韦文馗而言,自己领着手下人辛辛苦苦又是遥领宣政,又是操办国宴,没少付出心血,若硬要说天灾与他有关,也对,那就正是他敛财的时机。
前些日子,宋州刺史韦岚托人递送家书,抱怨户部所拨的赈济粮不足,安、梁、齐等七八个县的千户在苦苦坚持半月之后,终于同意由官府主持招商,把几百亩的水地折价五成,卖给富庶的商贾换取今年冬季续命的粮食。
书中又说,当此刻,只要韦侍郎找到合适的人替韦家出面收了田地,无论价位多少,都称得上是救苍生于水火,称得上天地仁心,于是,韦文馗头个想到的便是顾越。
让顾越来办这件事,可谓一箭双雕,一来,可以灭了他那八面交好的狂劲,二来,共利者共生,他沾了脏水,这辈子就只能被待在舱里,再也下不了船。
“顾郎,别是去趟塞北,回来就不通世情了。”韦文馗回过神,接着说道,“这样肥沃的水田,正常的年景,即便是十倍百倍的价格,不过公文,你也置不到。”
顾越且还醉着,一只手肘撑在凭栏:“韦兄听我一言,此事由常平院陆家接手最合适,他们为十王府邸做过好几回,买下贱价变卖的田地,提一分利,年景转好,经钱庄卖往主家,用的都是通宝,不打锭印子,谁也查不出证据。”
韦文馗道:“你就不想要好处?”顾越道:“说笑了,我又不会种田……”话音刚落,只听韦文馗骤然一声冷笑:“忘恩负义!”
那瞬间,眼前昏黑,顾越只觉脖颈上浇了熔浆,每次轻微呼吸都要割裂血脉。
韦文馗看着他,伸出手指向萃英苑的光华:“曲江垂纶,平康砍脍,画了鸳鸯还入诗社,顾员外好不自在?只是今日,员外若不答应韦某,来日梨园里起什么祸端,太常寺让谁来承担罪责?是李归雁,还是苏莫谙?三思后答。”
一口气松开,顾越撑在地上,咳喘得面色紫红,良久,闭上眼回道:“我明白了,韦兄稍安勿躁,给我半个月。”韦文馗道:“这样才好,你是聪明人。”
谈完事情,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回兰华诗苑,似什么都没发生,那入木三分的李琚拿筷子敲着酒樽,还在催促顾越继续把剩下的七个坛子御酒喝光。
哄闹中,韦文馗眉毛一挑,把金盏摆回桌正中。李琚道:“快快,顾……”
“状元郎!”
苏安便是这时乘辇巡游兰华苑来了,刚来,就像雨夜升明月,引得百家才子一时忘记谈笑。顾越立在原处,眸中闪过惊澜,又突然想起什么,忙和众人对苏安行礼。
苏安扫了场面一眼,笑问道:“怎么回事?”再扫一眼,神色渐渐变得复杂。他刚才听李林甫说,因粮价控不住,萧、韩两位阁老意见不统一,每每都在圣人面前吵得不可开交,再又见这般荒唐情景,心里不由得紧紧一揪,忘了荣宠。
“状元郎。”苏安下辇,走到李琚的面前,“神童金盏货真价实,如何有假?”
李琚据理力争:“借具避酒,假。”苏安一笑,不看顾越,也不理会韦文馗:“酒令大多是断章取义,至尊圣人在宫中尚且有过金言,‘乃知神童酒,彼自金盏媚。’,娘娘也说是真不胜酒力,李郎偏说假,好,哪日不才便提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