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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盛唐种牡丹 完结+番外 (又生)


  寿王府如今每月都会照例送来上百石的细粮,他若觉得不够,只消提句话,十王府邸又会源源不断地供应,他甚至不需露面,只回赠一把弹过的琵琶就够了。
  可话说回来,他真正体会到这场空前的饥荒与自己相关,其实,只在两件事。
  一者是,因关中涝灾,南方各州为减轻北边交通的负担,对官道上运送私家货资的行为查得倍加严苛,而小路上盗匪猖獗,更不敢走,于是,苏安和家中的通信就中断了,只听顾府顾九来说,十几口人全卡在韶州边境,过年关才能通行。
  二者是,涂月初时,牡丹坊又来了一位难缠的客人。这人穿草鞋,披蓑衣,进门就吆喝道:“上酒!”茶娘好心给他端茶,“啪”一声,被他打了碎。
  廿五不耐烦,卷起袖子,想赶人,又见那人从脏衣里拿出书信,甩在桌上,咧嘴笑道:“真奇了怪了,下雨有什么大不了?还不去告诉东家,我是他的巧叔。”
  信是半湿,上面的墨字已经被染得乌七八糟,唯有茶娘心思细致,看到了苏十八的印。茶娘道:“你可认识苏供奉?”巧子呸道:“供奉?不就是叶奴!”
  巧子姓梁,五十岁,考了一辈子乡贡,结果娘子跟县里知贡举相亲相爱去,自己落得江湖行骗的下场。先前,他为了几文钱帮邻居苏家代过书信,未料到插柳成荫,传闻苏家不识字的孩子在京城混得是风生水起,近来竟还惊动一位礼部的员外郎派人回乡和县官周旋,要接十七八口人去长安,如此,怎不又酸又恨?
  但见苏家人多,麻烦事多,不比自己光棍一条,便提前到访,索要恩情来。
  廿五听得懵了。茶娘立即让人往诗社送信,去喊苏安。苏安也没料到,匆匆下楼来,却不知他人生中的第一部 法曲,正是从这场雨和这位不速之客开始的。
  下晌,一间厢房里,二人见面。梁巧子架着腿,道:“叶奴呐,叔……”苏安摘下面具的瞬间,梁巧子把话吞回肚子,站起身道:“你是?”苏安见梁巧子盯着自己腰间的佩饰就像饿虎见活兔,醒了醒神,目中聚起亮光来:“巧叔。”
  梁巧子又坐回毡上,结垢的手不停搓着袖子,只是全然没了那副傲慢态度。苏安这才变得和善,嘘寒问暖,让店里备好茶饭,又安排铺盖。廿五犯难,后院已经快住不下,屯粮也都用光了。苏安又道,乡人来投,再难也不是难。
  “这信,也是阿爹阿娘让你捎来的?”苏安拿起那几页纸,看着看着,心里泛起温热,“花奴娶女子,我是知道的,路上平安就最好了,万幸万幸。”
  梁巧子抬起头,错愕道:“叶,苏供奉,你识字了?”苏安道:“识得不多,会一些而已。”梁巧子道:“长安真是个奇怪地方!你往家里寄去的钱,苏大哥还不好意思拿出来用,要知道你这般尊贵,哪个还敢说你是伎人?”
  苏安笑了笑道:“那倒没说错,我确实是,若非阿爹阿娘不愿离开祖宗地,我早就接他们来长安。来,巧叔,尝一尝店里的吃食,这叫‘巨胜奴’。”
  梁巧子吧唧着嘴,吃着那洒满黑芝麻的甜品,连连点头,又突然把碎末一丢,鼓起腮帮子,不说话了。在南方,哪家吃过油炸羊奶酪附以蜂蜜做成的“麻花”!?
  苏安不问缘由,只问他此行要做什么。梁巧子说,他想求苏安给他打场官司。
  “苏供奉,还不知情吧?夏季的时候关中洪涝,宋州的田地全淹了,农户颗粒无收,可官府克扣了赈济粮,还串通商贾屯粮抬粮价,就逼着农户贱价卖田!不愿卖田的农户往长安来求粮活命,我途经的时候,眼睁睁看着粮价从一贯一斛涨到一金一斛,而那些巨贾的仓中却是满满当当,还愁着往哪里干燥往哪里囤。”
  听完梁巧子的话,廿五啧了一声:“就你,还忧国忧民?”苏安道:“廿五,去问问后院有没有宋州的,叫两个来。”梁巧子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商贾如何敢如此行事?还不是背后有官家,合起伙逼农户贱价卖田,事后再平分好处。”
  叫来的一家三口,衣衫褴褛,男子骨瘦如柴,女子怀里抱着不到一岁的孩子。苏安询问后,发现梁巧子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廿五问:“那你们为何不告官?”男子低着头:“怎么没人告,就在州府衙门,直接被夺去了田契,打十二杖。”
  梁巧子要告的这个官,名叫宋成器,是宋州的司马,也曾是个地方县令,若只如此,苏安倒不至于真当回事,却听梁巧子一顿足,掏出了片木叶。
  “宋成器就是抢走我娘子的狗官!那时你还没出生,全村的人可都看着呢!”
  梁巧子一边吹着韶州调,一边眉飞色舞,两只眼睛发出光来,看着就像拿此惨痛经历在江湖上行骗了数十年的老油子。在场的,谁都爱理不理,只有那一岁的孩子,咯吱笑了一下。梁巧子打了个舌响,弯起眼:“来,巧叔教你吹叶子……”
  这回,苏安认真了。
  廿五见苏安认真,也跟着补充道:“先前,东家吩咐小的查粮价,听贺家老爷说,关中那些敢屯粮的大贾都入了个叫‘安丰会’的行会,全听陆家指使。”
  苏安道:“你是说,宋州司马克扣赈济粮,逼农民卖田的这桩事,追到源头上,也可能和陆家有关?”茶娘点了点头:“不错,陆家陆长生是朝廷所册义商,陈王府长史的小舅子,更是兆尹府管家冯陈的岳父,他们常平院有这能耐。”
  盐铁常平院隶属平准署,负责管控京县的物价,这些年,官府一直是把协助联络商贾的差事交在陆家家宅,即,由陆老爷陆长生做管控放仓收仓的中人。
  一般而言,物价以东西二市为主导,其余小市跟风,涨涨跌跌自有平衡,不需官府费什么大功夫整饬,设此司,防的就是天灾人祸,物资稀缺,有奸党作乱。
  苏安曾经拜访过常平院,更还为陆家作过几支曲子,知道这陆长生四处散枝叶,有个厉害的手段,便是看准了那些宫里刚封的王爷年轻气盛,或欲享乐,或欲有作为,总是贪求无度,极需要认识那些又懂得孝敬又能帮忙销赃的大贾,于是,陆家从中搭桥,借此大肆拉拢王府的属官,以谋私利,已有好些年头。
  今年的雨又百年不遇,巨大利益面前,陆家扩张业务,串通关中也合情合理。
  廿五道:“按东家吩咐,这些全都告知过顾府总管顾九,不见顾郎有交代,想必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苏安道:“老铺子怎么样呢?”茶娘道:“谷伯也忙着应付流民,有些真受了难,又有些无赖骗吃骗喝,也是不好办。”
  梁巧子听凭几位伙计左说一句,右说一句,又觉得茶娘那句“骗吃骗喝”说的是自己,便没了主见,而那家三口子,目光空洞,像是早就认命,等着死去。
  一阵子思量之后,苏安拿手指点了点桌案,说道:“巧叔,这件事干系重大,你……”巧子唉道:“这不是看你本事么。”苏安道:“好,定能办下来!”
  “茶娘,联系一下兆尹府的老熟人,让他们想个得体的途径上报案情,过两天,我和谷伯一起,亲自去陆家谈,看看背后究竟是哪些王公贵胄,再找吏部……”
  话越说越多,安顿完梁巧子之后,苏安看见茶娘掩袖在偷笑,自己也笑了起来。不过在逞能,谁又知道这十条里面能不能有二三兑现?只是,他仍想试试。
  而世间事就是这样,浮于表面时,乍看都很容易,卷起袖子做,才知其中难。
  不日,光德坊回信,案子在宋州,就该由州府转进奏院上报中书省,不归京兆尹管辖,于是,王庭甫的那位熟人连兆尹冯临渊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打发了回来。
  铁面无私。
  谷伯去找安丰会,过程亦是曲折,原本南郊就难民汹涌,这帮子商贾偏偏搭了个木棚,一边烹着时兴的茶叶,一边吃烤鲫鱼,硬说宋州的土质酸,活该贱卖。
  直到陆长生次日醒来,听大娘子一声尖叫,在自己那刚满周岁的七郎的被褥里发现了一根完整的鲫鱼骨,才立即回信苏十八,宋州的地,大头是两位小王爷。
  一是信王沔,二是陈王漼,两位的母族都为关中旧族,宫中熬了许久,好容易十五封为王,自然要寻思开拓产业,充裕自家的土地,也是情理之中。
  林林总总,汇集到牡丹坊里,得出的结论便是,这官司无路可告,无人敢告。
  是夜,坊中正堂嘤嘤呀呀演奏的是《玉树后/庭花》,外地茶客中有三两个不识礼仪的,朝台上丢通宝钱。新招的几个小乐姬不敢迎合,依然弹唱。
  苏安想着乡人的冤枉事,心情复杂,忽然又见面前飞过一枚钱币,“叮咚”一声,刚巧落在乐姬的石榴裙下。廿五扬了一下眉毛:“坏了。”
  “各位客官可知,城中这粮价为何比天高?”苏安醒过神,自己拿起琵琶走上去,笑了笑,对乐姬道,“就因为你们偷工减料,下去吧,我来弹。”
  在座惊得鸦雀无言。苏安闭上眼,眉间微蹙,一手挑弦,便在众人安静的瞩目之下,潇洒自在地奏完了整曲后/庭花。曲罢,连伸手掏荷包的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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