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奴还没反应过来,浑身便被卷入了一团浓雾,雾里盛开一朵三瓣无叶的花,他想摘花,突然脚下腾出一只麒麟,咆哮着将他载到了一片桃林之中,茫茫粉黛的尽头,飘着一座巍峨的宫殿,玉石之音又一次在他的耳边回响。
“咚”
叶奴一醒,沙君已骑骆驼而去。顾越笑道:“这是仙宫术,好玩么?”叶奴喘着气,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顾越道:“时辰不早,走吧,去长春居。”
叶奴静下心,应一句便跟着走了。虽留恋繁华,但他也知道,人活于世不是梦,东市贩卖的好看的多为名贵器物,达官显贵才能消遣得起。
转过街角,来到一家挂满印花绫罗的院落,顾越娴熟地摇一摇门口的铜铃,招呼道:“丽娘,咱又来了一位小郎君。”叶奴瞪大眼睛。
“正是小店。”迎面而来的丽娘体态丰腴,眉眼含笑,穿一袭茶色的襦裙,面容泛着东市之人特有的红润光泽,“小郎君千里万里来长安,一路辛苦。”
话刚落,一个高壮的蜷发胡人肩扛十几件厚实的羊绒袄而来。顾越捡起一件,比划道:“里面先裹几层,外边再套太乐署的公服就圆实多了。”
叶奴不知价,也不多问,一尺一寸地检查针线。丽娘笑侃:“合适着呢,小郎君若是怕错了价钱,就让顾郎替你垫着,我做中人便是。”
叶奴的手一停:“已经够麻烦顾郎了。”丽娘道:“敢情小郎君比我还不识顾郎呐。”顾越捏着嗓子咳了咳:“丽娘,别说不正经的。”
“行,说正经的。”丽娘动作麻利地打包袄子,话和刀剁豆腐一般,“小郎君,顾郎不入流,回回科举落榜,双十年华仍在太乐署做文杂,你可千万别学他。”
顾越掏钱结账,拢袖一礼:“诶,未敢忘丽娘冷暖之恩。”丽娘一记白眼道:“某要计较早计较了。”叶奴接过衣包,笑了笑,在柜上立下欠据,连声说多谢。
是日光阴,随钟鼓声而逝,二人买了几样零碎物件,酉时已将尽。回太乐署的路上,叶奴一边躲金吾卫,一边听顾越说起曾经发生在东市的各种故事。
十二年前上元灯节,日本使团来访,宫门不设禁,烟花色彩映在太液池里,叫那宫里舞马全乱了方寸,一头奔进东市,窜入云鹊桥。
六年前,玉面美人玉真公主李玄玄在月楼荡着秋千,抛诗引秀郎,相中一个角抵戏班戏子,逗来万千画师为其染笔,作为《月楼春》。
四年前,至尊起驾东往泰山封禅,市署督促各家各户准备贡礼,富家当先捐金钱,穷家紧跟出人力,光是旌旗和彩练,便连绵三十里有余。
一年前,骑兵在河陇地区大破吐蕃,捆回几千胡奴在市面贩卖,各家富贵公子争相抢夺,七丈宽的街道人满为患,堵了整整三个月。
早春的夜本是寒凉,因这一遭游历而变得温暖,叶奴不再畏惧长安。洗漱之后,他蜷在自己的地铺里,看着坐在案前读书的顾越,唇角勾起一丝甜润的笑。
顾越伸手拨一下陶豆灯的灯芯:“你笑什么?”叶奴想了想,扒开布袋,取出一包煎饼子递去:“喏,这叫土烙,分你吃。”顾越道:“非亲非故的,我还稀罕你这个不成。”叶奴道:“正因为非亲非故,所以我记着,你对我好。”
顾越把书简拍在案上,捏起一块土烙。叶奴赶紧爬起来倒好一杯凉水:“这太硬……”顾越的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月影中,碎了,又凝聚起来。
年少为乡贡,随商队至长安赶考,落了榜方知人间滋味,在车水马龙的东市里游走,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几乎快要昏倒时,遇见身穿茶色襦裙的丽娘。
丽娘的面容油光发亮,笑音如铃响:“长安岂是刻薄的地方,一个流浪小书生也怪可怜,就在铺子里落个脚,陪我一道等那位负心的郎君吧。”他答应了。
杂役三载,受丽娘照应,历万年县衙吏、京兆府吏,之后才得遇恩家韦氏父子,即太常卿韦恒及礼部员外郎韦文馗,承其恩情,入皇城为太乐署吏。
却是离开长春居时他才知道,丽娘等的情郎其实早已在对契丹的冷陉之战中亡故,铺子里的胡人,便是她当年流干眼泪后,一口气买下的契丹奴隶。
叶奴问:“那她现在还恨吗?”顾越道:“如她自己所说,长安岂是刻薄的地方,十余年盛世如斯,她不恨了,不仅给胡人发月钱,还接济来往的过客。”
在艰难的时候,即便是半块残糕的扶持,都是弥足珍贵的情意,这些过客,无论是飞黄腾达,还是寻常安身,大多会回头找丽娘报恩,所以,长春居才能在东市里立足这么些年,一文委曲求全的平安钱都没交过。
回想起这些,顾越一笑,撩起叶奴脸颊边的乌黑头发,撇在他肩膀后面:“你看,你们将来学成乐艺,名动长安,我现在的一点小恩小惠也不必是枉费。”
叶奴点了点头:“我虽然初来乍到,不知深浅,但家里阿爹阿娘和几个兄弟姐妹都还在,有仇未必能报,有恩一定会答谢,你放心。”
于是,这小半个月,叶奴就住在春院里,耐心地等待太乐署三月排班。他知道,满城乐伎过万,成名的没有几个,却只因遇见顾越的恩情,所以不惧世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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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叶奴要开学上课,会有报告体文字叙述,没有高能,主要介绍太乐署的一些日常和规矩,咱们叶奴毕竟是从基层走出来的,扎实一点没什么不好。
再有就是,虽然唐科举制度偏于形式化,但开元之年确实是金榜题名者掌权的时代,流内为官,流外为吏,杂色入流会被排挤,就像顾越这样的,目前就属于“士有不由文学而进者,谈者所耻”类型。
第4章 琵琶
三月,皇城的桃树开出一片粉黛颜色,太乐署冬院,八百新长役穿着霜色袍衫,排成一个方阵。太乐令李升平、太乐丞崔立二位乐官衣缕飘飘地坐在阙楼上。
叶奴的个子矮小,活生生是万花丛中的凹,可惜他自己觉察不到,一蹦一跳地朝站在通往阙楼的长廊上的顾越和春院的一众小吏招手。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清冽的笑音:“田舍子,你这几日都住在顾郎那儿?听说他还不让你上榻去睡。”叶奴回过头,见那少年正是贺连。
因入了春,贺连没有再裹绒袄,显得身材高挑,尤其白皙的脖颈上刺的一朵彤色海仙格外醒目。
贺连道:“顾郎是流外之吏,你讨好他没有用,不似崔丞,进士出身,户在长安,能照应的地方多着呢。”
叶奴道:“我在春院打地铺,是因为秋院暂时还没安排铺位而已,今日分了班认了师,说不定咱俩就住同一间,你少说两句。”
晨鼓绵延将近半个时辰,结束之后,流程正式开始,乐正依次上台,从乐器百八十样到乐种几十类,从大小的曲目到署内的纪律,一样不落为新人讲解。
乐器分为金、石、土、革、丝、木、匏、竹等八类,其中金是编钟、方响一类,石是磬一类,土是埙、缶一类,革是鼓一类,丝是琴、瑟、筝、琵琶、胡琴、箜篌一类,木是拍板、叶一类,匏是笙、竽一类,竹是笛、箫、筚篥一类。
乐种更多,有用于祭祀朝会的雅乐,用于国宴迎宾的燕乐,用于庆贺军功的凯乐,还有由南北朝传承而来的中原华族清乐,和各民族融合而生的四方乐。
叶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奇形怪状的物件,此番大开眼界,听得比谁都认真。贺连讪道:“这有什么,这些我都见过。”叶奴道:“你少说两句。”
太乐署的各类乐伎加起来过千人,能够教授乐艺的乐正自然非同凡响,个个气质斐然,但场上的多数人还是跟随宫廷风尚,想进丝竹类的乐班,演奏燕乐。
正是这时,李升平清一清嗓子,所有人停下讨论,朝阙楼看去。李升平走到凭栏前,说了一句话——盛世好比花开正艳的牡丹。
牡丹的根系扎在社稷子民之中,牡丹的茎叶散在文武百官之列,牡丹的花瓣是诗词礼乐的颜色,牡丹的花芯是大明宫中的至尊圣上。
“圣上雅量,盛世难泯,自开元以来,从没有一位诗人死于狂背之语,从没有一位乐人死于高亢之声,再不济,也就像李某这样,余生种牡丹,升平不升官。”
一片笑声延绵不绝,叶奴也跟着笑。贺连只觉得周围的人是傻子。叶奴道:“你最是厉害还不成么,我就服他。”
李升平不紧不慢,接着把幞头的系带整好,说道:“李某还要去宫里调合钟律,这就不奉陪了。”场面沸然,协律郎击鼓以示肃静。李升平提袍下楼,各吏起身目送。崔立扶正头顶的乌纱帽,主持接下来的排班。
贺连道:“李大人就这么走了,果然是醉心音律而不闻人间事的一介仙官,也难怪崔丞要劳心劳神。”
鼓声再度响起,一名身材精瘦的瘸腿的乐正手握一卷厚厚的竹简,拄着拐杖走上了台面。他目光如炬,仅仅扫周围一眼,所有的乐工都低垂脑袋,不敢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