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安定下心神,放开剔透的弦:“你家乐器是上品,但不能现在说定,还得回去署里商量。”白素点了点头。顾越拾起酒杯,唇边抿过一口:“那我也不好闲坐陪聊,白大哥,公务在身,先告辞。”白素又点了点头。
往后,一行人又陆陆续续地走过各家胡人乐坊,除了龟兹,还有高昌、疏勒、康国、安国,所见的琵琶,有的只有手掌那么大,有的独弦,有的呈半月形。苏安记在心里,没再敢胡乱表露自己的喜好。
“去看胡旋舞么?”马车上,顾越一笔一划地勾选竹简上记录的乐坊名单,不经意地问道,“帐篷里有葡萄酒,能与舞姬同饮。”
苏安摇了摇头:“今天领教的已经够多,我还惦记着那樽竖箜篌呢,其实,我是真心喜欢。”顾越道:“人家骗你的,世间哪有……”
话没说完,他看到苏安的一双手在空中弹挑,想起梨花阁的旧事,突然就变了主意,撩起车帘道:“谷伯,跟白家把箜篌要下,礼会院放榜后送来。”
苏安一听,眸中发亮:“诶,你同意啦?”顾越道:“嗯。”谷伯回过头,一张皱巴老脸带着笑意,看苏安就好像看一匹幼马即将上道。
回到太乐署后,苏安一样一样地说起西戎琵琶,因木料和形状不同,其声音相较于中原琵琶更清脆,更短净,且从外观上看,大多的雕花和彩绘都异常艳丽。
顾越和其余的小吏在公案旁雕琢笔墨,一边参照苏安的评定写下各家定价定量的规则,一边补充注释,然后拿太乐署的公印和令帖,把这些规则变成公文。
只是,这世上的好事,总来得不那么容易,就在崇仁坊礼会院张榜公示的第七日,苏安还正期盼着白家把箜篌送来,却突然听闻,白家运送乐器的商队遭到官驿扣押,几翻倒腾,许多琵琶的品相和音质受了损。
不仅如此,市面上只要是与琵琶的制作修理有关的材料全都涨了价格,一时间,六十四家胡坊自顾不暇,连礼会院的门都不敢进,家家冻得发颤。
那日飘着雨,顾十八门前蓄积起一滩浅水洼。白家人找来,带着的红木箱子里面盛着那件承诺要物归原主的竖箜篌。
“苏公子,顾郎,龟兹坊和中原乐坊相安无事也有几百年了,然而这次,实在是赵家三郎赵顺不讲理,他仗着自己是玉门关守将王览的妻弟,串通官驿……”
苏安坐在桌前,听着白素又是唉声又是叹气,才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竟是行家挤兑行家的结果。在长安,规模大的制作修理乐器的乐坊全都集中在崇仁坊,其间最著名的当属赵家。赵家领了几十年宫廷乐俸,是乐行当之无愧的领头雁。无论是谁,即便仓中有真货色,如果不让赵家点头,也很难在市面立足。
“白大哥,你们放心。”苏安拿定主意,紧握住白素的手,“乐俸定给胡坊是朝廷的旨意,由不得别家用下作的手段阻挠,我自然会还你们道义。”
顾越卷起袖子在旁边擦桌,等白家人走了,他才把抹布一甩,到水槽边帮茶娘洗杯。茶娘笑道:“少东家要伸张道义。”顾越道:“还不是因为收了宝贝。”
随后,顾十八热闹起来,在顾越的默许之下,苏安开始学着谋篇布局——跑腿的往各商行打听玉门关过税,茶娘去知会京兆府衙门和市署衙门,阿婶阿伯在坊里说和,谷伯带人……安排完,苏安长舒一口气,扭过头看见顾越仍然在闷头侍弄茶杯和茶壶。他跑过去,笑嘻嘻的,手里乖巧地也拿起一个杯子洗。
“阿苏,那个洗过了。”顾越把杯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回柜子,回过头道,“你也别急,真要管乐行的事,等玉门关传回消息,我带你去崇仁坊见赵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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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乐府杂录》:“有内人郑中丞,善胡琴。内库二琵琶,号大小忽雷,郑尝弹小忽雷,偶似匙头脱,送崇仁坊南赵家修理。大约造乐器悉在此坊,其中二赵家最妙。”
按此所记,制造乐器的作坊大多集中在崇仁坊。事实上,尽管唐政府规定商业活动必须在固定的市内进行,但小规模的交易活动在坊中还是一直存在的,不可能完全禁断,各种小作坊工业,诸如 “铜坊 ”、“官锦坊 ”、“染坊 ”、“纸坊 ”等等分类聚居在各坊内。
第15章 崇仁
崇仁坊左临皇城,右临东市,昼夜喧呼,灯火不绝,晚春里,御沟从皇宫引出携着香膏和脂粉的水环绕在各院左右,使得杜若盛放满道,百般玲珑。
路上,苏安趴在马车窗边,突然,眼疾手快地抓住一枚花瓣,很是开心。顾越斜倚着厢内的绣花枕,干净白皙的手抵在唇边,玩味道:“阿苏可知,蛇打三寸?”苏安想了想,说道:“不是七寸么?”顾越道:“蛇的三寸,是它整条脊骨中最脆弱的地方,打断以后,筋脉被破坏,即便是利牙尖齿,也喷不出毒液来。”
“这是说,办事要知己知彼,抓住要害。譬如乐俸的三个方面,一是内侍省的高公公,为宫里人,二是咱们太常寺,为朝廷人,三是赵家,为有钱人。”
“先看彼方,赵家不仅领太常寺的乐俸,还领着宫里内教坊的,可谓是两头交好,如果咱们胡乱抓把柄,蹬鼻子上脸,赵三郎觉得委屈,就会去宫里找高公公投怀送抱,而高公公的内侍省执掌出入宫掖,宣传制令,与太常寺两署乐工的安危息息相关,届时,宫官在御前一两句找茬的话,很可能就祸从天降。”
“所以我们就要猜,高公公会不会因为收赵家好处,就在御前安排这句话,他会吗?不会,因为至尊眼下亲信萧阁老,定的是西安戎狄,东出契丹的大计。”
顾越的话停在这里,因为苏安那双含烟携雨的漂亮眸子,正透过花瓣,悄无声息地望着他。顾越道:“看着我发呆?听懂没有?”苏安笑道:“听懂了。”
苏安什么都没有听懂,只是跟随顾越在赵府后园的花从中等,见数名仆从搀扶着赵家老头子一步一步艰难走来。赵家老头子名长源,相传还是李升平的世交。
“赵伯是长安最值得人尊敬的乐匠,得称先生,不是商人。”顾越侧过脸,最后交代了几句话,“他的耳朵聋,大郎二郎为匠,三郎管事。”
怎道是,苏安看着面前的赵长源,深吸一口气,从未见过面相如此丑陋之人,耳朵像两面扇子,生满紫红的疮,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鼻子扁塌,出奇的大。
赵长源佝偻着腰,茫茫然问道:“顾郎来了啊?”顾越弯腰行礼,大声道:“诶,来看您了。”赵长源点了点头:“好,正有几件好的要给升平送去。”赵长源并没有理苏安,苏安也就挤出那么些许的笑意,唤了声“先生”。
仓门“吱呀”一声打开,苏安进门便闻见是木屑的味道。匠人各自忙碌,左面是存木材的隔间,熏有特制的青烟,中间七八男工正制作背板和音板,右边阳光充足,女工操着几把精致的小刀,雕琢琴头、琴轴及相、品和覆手。
赵家大郎站在圆木旁,手里握着锯子,顺其纹理,旋转切下木板,放到旁边石板间压平。赵家二郎膝盖上架着初具雏形的琵琶,低头在丈量山口的搁弦点。
行走参观时,苏安看见墙边摆着几样未经过涂漆的已成型的四弦琵琶胚,想着试一试音色。经过允准,他拿来抱在怀里,也没多在意,轻轻地挑了一下。
便是如此圆润的音,叫他耳朵里绒毛直立,刹那间,回春化雪,花蕊盛放。
赵长源摸上琵琶的品相,整个人都变了,变得精神焕发:“顾郎啊,琵琶的音色看内膛,音准看置弦。一说内膛,在音板、背板、音梁、音柱的连接之处,有一处粘合不严密,都会出现音量不足、音质不饱满、穿透力不强的问题……”
苏安心中一动,接道:“先生,二来提起音准,我平时也有所领悟,如果品差过大,高调时按弦就吃力,影响手感,而品差过小,在力度稍大或扫弦时,就容易打品,产生杂音,甚至连揉弦的时候都会出现沙品的现象。”
赵长源回过身,眯起眼:“这位?这位是内行。”顾越的语气恭敬:“先生,他叫苏安,是李大人亲自挑出来的乐工,负责协助太乐署采购胡坊里的琵琶。”
苏安又有些不好意思,放回琵琶胚。赵长源笑道:“那,苏公子可知,做琵琶最关键的一点,是什么?”苏安道:“弦。”赵长源道:“木材!”
“制作琵琶的木材,纹理须得均匀一致,左右对称,方能确保其振动通透,又要通风存放十年以上,再经过浸泡、烘干,方能取用。取用时,避开容易开裂的芯材,用旋转切割的方法,取出厚度适宜的部分,再用石板压平,才算合格。”
“什么红木、梨花木,其实都不如紫檀木,我赵家专司此木,这仓里存的,全是三十年的珍材……”三十年,一个人孜孜不倦地做一面琵琶,为一个音,一条弦,一个毫厘而重做千遍,甚至,连制作琵琶的工具都反复雕琢数百遍。
苏安心服,又见,赵长源非但完全不知他的来意,还兴致勃勃地问起:“如今是胡汉一家,不知胡坊的琵琶做得如何?龟兹人,喜欢花哨的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