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兵部侍郎罗煜也在,见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问了句:“您想什么呢?”
邓直随口就问他:“怀远县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
“怀远县?”罗煜稍一思索便道,“平凉府怀远县,这不是陈主事的家么?”
去年这个时候,被高开延带着去未央宫请愿之后,他就把这个叫陈述之的人所有的档案都查了一遍。虽然当时什么都没看出来,他却记住了这个人的籍贯。
邓直凝神沉思良久,渐渐明白过来。
皇帝要收复陈述之的家乡……
怪不得兵部那么多人他不带,偏偏要带一个新来的主事。
怪不得自己交给陈述之的事情,他从不问自己怎么做,做完了也直接交给皇帝。
怪不得皇帝管陈述之叫“行离”,连自己这个长官都不记得他的表字……
邓直越想越气,翻开桌上那些簿册,告诉自己要冷静,却在看到陈述之的字时愈发愤怒。
很快,陈述之便从梁焕那里出来,推门走进兵部办公的地方。
这地方只烧着一个快要熄灭的炭盆,烛火也点得少,他一进来就打了个哆嗦。
他见邓直在这里,把手里的本子放过去道:“邓尚书,刚才少带了一本,给您送过来。”
看到他站到旁边,邓直不禁挑了挑嘴角,缓缓起身,接着猛然抬腿,朝他当胸一脚踹出去。
邓直原本是文官,但他在兵部呆了很多年,不仅懂得兵法布阵,还练出了好身手。加上他体格丰硕,这一脚下去,陈述之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
惯常的文雅被摔得粉碎,地上之人姿态狼狈。
屋里其他人都愣怔地望着这边,罗煜连忙过来安抚他,邓直却低吼道:“都出去,我要教训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邓直:有哪位将军愿意和陛下一起去打仗吗?
众武将:不去。不想吃狗粮。
第46章 孤行
罗煜多看了他两眼,还是没敢开口问,带着所有人离开屋子,还关上了门。
陈述之身后一片疼痛涌上,他原本打算起身,可撑着地半天也没起来,只得瘫在地上,费劲地说:“不知下官做错了什么事,请您明示。”
邓直踱到他面前,死死盯着他的双眼,叹道:“陈述之,你一个科甲进士,翰林出身,明明前途大好,为何要做这种事?”
陈述之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也不待他回答,邓直便在他身前弯下腰去,用力捏住他的下巴,“你刚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这张标致脸蛋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没想到真让我一语成谶。”
陈述之才感到下巴被他捏得疼,脸颊上就忽然一热,重重地挨了邓直一巴掌。
“今日你敢让陛下为你以身犯险,明日是不是就敢扰乱朝纲、为祸天下了?一个佞幸小人搅得天下大乱,这种事史册里遍地都是,大平决不能有这样一天!”
邓直的话音响亮而充满气势,陈述之感觉他喷出的恨意铺了自己一脸,他这才明白过来他到底在气什么。
动手打了人,邓直镇静了许多。他不再上手,而是用狠厉的话音说:“趁现在没到不可挽回,你赶紧给我滚。我兵部容不下你,大平朝堂哪个部都容不下你,你如果不自己消失,我就想办法让你消失!”
被这么一打,陈述之也渐渐清醒过来。邓直说得没错,是自己曾经恳求梁焕为自己收复家乡,就为了那一句话,他就要去打白真,然后再打怀远。
是不应该,自己的确是个“佞幸小人”,可他要做的事,自己什么时候阻止得了过?
邓直骂完,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他转过身背对着陈述之,负手道:“你现在去跟陛下说,让他不要再去什么白真县怀远县。回去之后我去吏部给你要个外放,再别回来了。”
“我劝不动他。而且,我不能消失,我做不了主。”
陈述之勉强站起来,在地上倒了那么久,浑身都在发凉。他到炭盆旁边去坐,缩成一团。
“这还需要做主?”邓直话音里的愤怒又燃了起来,“既知自己是祸国殃民的奸佞,就应该趁早离开。陈述之,你好歹是个进士出身,这么多年书都读哪去了?怎么一点也不想想家国天下?”
“这样吧,”陈述之闭了闭眼,淡淡道,“您跟我一起去吧。我解释不清,让陛下给您解释吧。”
*
梁焕正在洗脸,听见守卫来报,说邓直和陈述之一起来了。
他还一阵错愕,这俩人一起来了,难道兵部出事了?
见来了人,小太监便把刚熄了的烛火重新点上。二人一起进来,跪在梁焕座前。
梁焕没注意到他们凝重的表情,依旧笑着问:“怎么,编营的事出问题了?朕都要睡了,非得今晚说?”
陈述之看了一眼邓直,便缓缓膝行上前,靠在梁焕脚下,抬起头道:“陛下,臣想跟您说几句话。”
梁焕看到他别扭的神情,又听到他沉重的语气,皱了皱眉,“怎么了,这么郑重?”
他低了头,望着火苗跳动在他身上留下的斑驳踪影,轻轻道:“这次陛下冒险去白真、怀远,是与臣有关吧。臣不想看着陛下为臣而置身险境,不想让自己扰乱朝堂安定,也不想自己成为祸国殃民的奸佞谗邪。”
梁焕盯着他,眼中是错愕的神情。
“如果臣不在您身边的话,就不会有这些事了。陛下,您考虑一下,让臣离开好么?”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好一会儿,梁焕猛地站起来,去到邓直面前,冷声道:“这几年一直以为你老实忠厚,没想到你竟如此狠辣,都敢来拿捏朕了。”
他说完转身看了一眼陈述之,却忽然看到他脸上的异样,连忙伸手捧着他的脸,怒道:“你脸上怎么了?怎么回事?”
陈述之垂下眼睫没有回答。
“说话。谁动的手?”
一旁的邓直义正辞严道:“小人作乱,臣身为长官,理当惩戒。”
梁焕一脚踹在邓直腰上。
“你能耐了啊,邓直,既然什么都知道,你还敢动手?!朕捧在手心儿里的人,朕自己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你居然都敢动手了!……”
梁焕一边怒吼着,一边在邓直身上又踢又踹,一下下的动作,正如墙上跃动的火光。
陈述之在旁边看得有些害怕,身子靠过去,从后面抓住了他一只手。
“陛下,别气了。”
话音如同他以往一样恬静淡然,尾音却在微微颤抖。
梁焕果然停了下来,一点点转过身,弯下腰摸摸他的后背,话音变得柔缓:“好,听你的,不气。”
他整理了一下衣着,坐回位子上,用淡漠的眼神望向那边跪着的邓直,“邓直,朕记得你也是翰林出身,书读得多,就要懂规矩。你应该明白,朕为谁做什么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你们姓林的一伙平日里没少折腾,无关痛痒的朕就当看不见。但你要说他是小人,要对他下手,那便是跟朕作对,就算两败俱伤,朕也要和你们拼命。”
话音云淡风轻,说的仿佛就是起居日常一般的事情。
在炭火旺盛的屋子里跪了这许久,邓直浑身出了一层汗,冷热交加。他没想到这事这么严重,梁焕一向很听他和林烛晖的话,他以为只要跟他一说他就会悔悟,没想到他却要跟自己拼命。
走火入魔了,没得治了。
陈述之自己不肯走,梁焕不肯听话,跟他打一架也打不过他。还是算了,劝谏也要适可而止,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划算了。
他叩拜道:“臣知道了。”
梁焕没有再看邓直,“朕走后,庆阳城内军事都交由武城负责。你弄编营的事,带着他一起看。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知道,怀远的事也不许说。还有,你把陈行离打成这样,他没法见人了,等看不出来了朕再让他回去。”
邓直走后,梁焕让小太监去给陈述之弄抹脸的药膏。他想把他扶起来,却发现完全扶不动。
陈述之半低着头,一字一句道:“臣恳请陛下,不可冒险。”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梁焕皱了皱眉,“你还不知道我么,只要是你的事,我怎样都会做的。”
“请陛下权衡,您若有恙,臣百死莫赎。”
梁焕有些生气,别过头道:“你不许说这话,反正我是要去的。”
静默良久,周身被寒气泡得凉凉的,陈述之再开口时话音也冷了几分:“您若一定要去,臣便一直跪在这里求您。求您也没用的话,臣只能去死了。”
这话在梁焕的眼眸中覆了一层霜雪,他盯着陈述之看了半晌,忽然把他从地上抓起来,两只手架着放在床榻上,俯身靠近他。
“那就将你绑在这里塞上嘴,看你如何去死。”
字句从牙缝里挤出,强硬而坚决。
他被自己说出的话刺激到,身上开始躁动,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在他唇角轻啄一口。
被他这样一碰,陈述之便低垂着眼眸道:“您这样做,臣也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回报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