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的回答也没什么情绪:“臣听凭陛下安排。”
说完,他就听到梁焕突然从座上站起来,沉默良久,咬牙切齿道:“你愿意,是吗?”
陈述之没听懂他在问什么,只是重复了一遍方才的答案:“若陛下做主,臣自然愿意。”
他又等到了一阵沉默,接着,见梁焕离开座位,缓缓走到他面前,原地站了半晌。
下巴被他的一只手捏起,陈述之不得不面对他的目光。他的手上全是汗,眸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透过那个死死盯着他的眼神直射过来。
“再问你一次,你愿意吗?”
这话让陈述之莫名害怕,每个字都像能划破耳膜一般凌厉,几不可辨的颤音勾画着深沉的绝望。
他根本不敢去想梁焕这是怎么了,在他的威慑之下,陈述之只能顺从,一再重复着看似恭敬的回答:“您要臣怎样,臣都愿意……”
梁焕突然放开他,负手静立一会儿,“回去吧,早些预备下三书六礼,这事要快,过两日朕就给你旨意。”
话音低且晦暗,不肯把抑制不住的哽咽说与他听。
*
“陈先生——”
陈述之一走进雍州会馆,夏铃老远就看见了他,张开双臂扑到了他身上。
对这个小姑娘的热情,他总是感到无奈,不好推拒,只得拍了拍她的背才松开。
夏铃是西关商行老板的女儿,这家商行在雍州最为著名,每次他们来京城送货,都会住在雍州会馆。
陈述之去年初到京城时,刚好西关商行也在,他便在雍州会馆认识了夏铃。因为教她识了几个字,读了几页《千字文》,他就被她认作师父,一口一个“陈先生”地叫。
他仔细看了看面前这个小姑娘,快一年的时间不见,愈发长开了,褪去了稚嫩,多了些少女的婀娜。
陈述之随口问:“你们哪天来的?”
夏铃甜甜地一笑,“今天才到的,刚来这里落脚。来的时候看见旁边有家‘雍州官办会馆’,还差点走错了……”
刚好经过这里的伙计解释道:“那是雍州官府新开的,里面全是当官的,咱们都不爱住。那些当官的合起来欺负老百姓呢!”
这时,陈述之注意到夏铃身后站了一个男子,半天都没有动,便看了看他,问夏铃:“那是……”
夏铃到他旁边去拉着他的手,向陈述之介绍道:“这是我夫君。”
陈述之不免讶异,上次走的时候还是一个人,怎么回来就带了个夫君?而且夏铃才多大啊?
夏铃有些害羞地解释道:“今年三月满的十四岁,我爹娘就把我嫁了。他叫齐专,是景天商行的少爷。”
陈述之这便想起来,雍州很多边远地方就是这样,女孩到了十四岁就得嫁人。夏铃嫁得这么早,估计是因为她家里需要和景天商行结姻吧。
这时会馆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商队的差役们都回屋歇着了。几人便找了张桌子入座,齐专就坐在夏铃边上,却不怎么看她,只是一个人在那发呆。
夏铃也不管他,继续跟陈述之聊天:“陈先生,林哥哥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呀?”
“他为什么要和我一起来?”陈述之一愣。
夏铃狡黠地一笑,“我成亲的时候陈先生没法来看,要是陈先生成亲我能赶上就好了。”
陈述之想了好久才想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当时自己和林未央出双入对,这小姑娘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皱着眉头瞪她一眼,“别胡说。我是要成亲了,就在这一两个月,娶个尚书家的女儿。”
“这么厉害呀!”夏铃感叹完了才发现不对,“——你要是成亲了,那林哥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我感觉我被网络暴力了,要不要雇点水军?
梁焕:这就召集群臣出门洗地=W=~
第37章 临别
陈述之唯有苦笑,“能不能不提他了,我跟他真不熟。”
“怎么可能,你们当时可是……”
饭菜上桌,人们纷纷把盏言欢。本以为夏铃是最先喝趴下的那个,然而大家想错了。坐在她身边的齐专原本一直沉默寡言,喝着喝着却突然站起身来,指着夏铃破口大骂。
大家都惊呆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便见他骂完夏铃,又开始骂商队的差役,最后在大堂里走来走去,对着每个经过的客人骂来骂去。
老板娘见状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拦住齐专,要把他往房里拖。然而齐专躺在老板娘的臂弯里,指着她的脸道:“你这个、这个骚婆娘,长得这么勾人……一定很爽……”
说完,他呕出一口秽物,腿一软瘫倒在地。
众人见到这个场面,都觉得十分尴尬。夏铃看了一圈,终于觉得还是自己去最合适,只得忍着恶心的感觉把齐专弄回屋里。
被他这么一弄,一桌人谁也没有了兴致,没吃几口就匆匆散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然而暑气却没有消退,陈述之缓步踱回家去,仍旧出了一身的汗。
才洗了头回房,他忽然听见陈岁寒在外头大叫:“儿子快下来!有人找你——”
“等一下,待我擦干头发便下去。”陈述之一边说着,一边用毛巾握着头发。
“就你那么多事,先让他上去了……”
很快就传来了敲门声,陈述之在屋里对付着头发,朗声道:“是谁?稍等片刻,我还在收拾。”
半晌也没听到回答,他匆忙盘上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襟袖口,便去开门。
打开门他吓了一跳,梁焕就那么僵硬地站在门口,目光怔忡,失神了一般。
他刚要行礼便被扶住,梁焕推着他走进屋里,又回身关上门,若无其事道:“明日便有旨意给你,趁早把婚事了结,便没事了。”
陈述之应了一声,却有些莫名其妙,他大晚上的来自己家里,就是为了说这个?
他刚要问,却看到梁焕松开扶着他的手,自己坐到窗边的椅子上去,别过头道:“我……就是来看看你。”
“明日之后,我便再没来找你的名目了,所以今日,还想再看你一眼。”
话音乍听上去平淡,细辨却能品出几分谨慎小心,遮掩着不断冲撞的情绪。
接着,他看见梁焕微微张开双臂,低低念了一句:“过来。”
他犹豫着过去,还没站稳,就被梁焕整个拥进怀里。
他有些愣怔,不知这是何意,梁焕也没有说话,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抱着。许久,他渐渐感到后背湿乎乎的,想来是头发还没擦干,滴下水了吧。
这般天气这样姿势是热了些,前胸渗出汗水,梁焕到底还是松开胳膊。
他握上陈述之的手,这双手纤长柔软,不沾阳春水的十指生得工巧精致,偏偏拿起笔又做得好文章,凝结了他满腹的才华。
“行离,我挺不放心你的。你做事向来不要命,以往我总爱拦着你,我不在你身边的话,你自己要收着点儿,可别真把自己给搭进去。”
他的话轻缓而恳切,陈述之仍有些迟钝,不知道他为何要说这个。
“虽然我不如你稳重,很多事你比我通透,可是旁观者清,我和你待了这么久,最清楚你的毛病。以后你要活得自在一些,别总往自己身上套枷锁,跟我在一起不舒坦,旁人总不妨碍吧。不然绕进那些东西里面,就不知该如何畅快过日子了……”
听着他絮絮叨叨,陈述之总算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来的。手被他抓着躲不掉,就只能低了低头道:“您若是不愿意,为何……要那样提议?”
梁焕惨笑,吐出的却是超然的话音:“那才是你该走的路,娶妻纳妾,生儿育女,含饴弄孙,每个人都在走这条路,你这么好,更应该得到这些。结果却被我逼得无路可走,平白耽搁了这些时日。这都怪我。”
“从始至终都是我对不起你,欠你的不知该用什么来还。以后咱们见面,就还是之前的关系,你若需要我做什么,千万不要和我客气……”
说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梁焕的眼泪虽然在颊边滚着,却仍努力笑出来,抬眼望着面前这张如往常一般清逸秀雅的容颜,看了很久,甚至不愿眨眼。
若是以前,他或许还会扮做可怜样子博取他同情,可如今,已不需要再向他索要任何东西了。
他到底还是知道适可而止,该说的话说过了,也不必等他回应,便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我走了,你多保重。”
看着梁焕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陈述之把他方才的话咀嚼了一遍又一遍。
所以,他是来告别的吗?
原来他能让自己娶白从来的女儿,不是因为他不在意,而是因为他觉得愧疚,耽误自己去走该走的路了。
这得是含着多少苦痛,才能专程来自己家里,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再流一次泪?
他到底舍不得自己什么?若论容貌,不说在自己之上,相当的总是有的。若论才华,他能接触到的人谁也不缺。若论个性,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比自己讨人喜欢。
难道他是记挂着当初自己救他一命的恩情?若是如此,为何当时说的却全都是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