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这日出奇地冷,陈述之中午就被翰林院放回来了,在家里待到傍晚,便重新梳了头换了衣裳,预备应狗熊的约。
他正系着斗篷的带子,忽然听见敲门声,还有些讶异。说好了去他家,怎么还找过来了?
“是狗熊么?我才收拾好,就来了。”
“我进来了啊。”门吱呀一声,陈述之听见这不是狗熊的声线,疑惑地望向门口。
果然,上次除夕不让人好好过,元宵又来。是不是以后逢年过节都要伺候他了?
梁焕两步迈到他面前,不敢离他太近,就前倾了身子问:“你约了狗熊?”
望着梁焕冻得通红的脸颊,他有些愣怔,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行礼,才矮下一点却又被他拽起来按住。
“是,打算跟他们吃个饭,晚上去看灯。”
“那正好啊,”梁焕拉着他往外走,轻快道,“我同你一起去,省得他们总是不带我。”
听他这样提议,陈述之第一反应是问他宫里的宴会怎么办,后来一想,他除夕都能出来,元宵又有何不可。
可是陈述之丝毫不想与他一起去,有他在做什么都不自在。而且在他的朋友面前,自己甚至都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梁焕仿佛看穿他的想法,叮嘱道:“外头不要行礼,一会儿我就是林未央,不许说漏嘴了。”
这个曾经挂在嘴边的名字,唤起了陈述之一些久远的记忆,又迅速让他压抑回去。
冬日里天色暗得早,然而陈述之还是从晦暗的路边挑出来一棵草,拔了拿在手里。
“这是什么?”梁焕就着他的手玩那深褐色的草尖。
陈述之被他的手指碰得痒痒的,遂拿到一边去,“合恨草,冬天治手脚皲裂的。儿时母亲总会在家里放一些,摘一株回去备着。”
梁焕闻言立即皱了眉,“你那双手,碰到雪都受不住,干什么弄得皲裂?”
“洗衣裳,洗菜,沾上凉水,轻易就冻着了。”他平淡地答道。
然而梁焕却满脸都是担忧,干脆道:“这怎么行!这样吧,我给你派两个下人过来,以后这种事不许自己做。”
陈述之就知道在他面前暴露短处会是这个后果,他垂下头,谨慎道:“多谢您,不过不用了,臣不习惯家里有外人。”
“那……我给你送几个炉子送点炭,你烧热水洗。”
见他这般殷勤,陈述之大约也猜到他才图谋什么,不愿受他莫名其妙的恩惠,话音带着些犹豫:“您的好意,臣心领了……知道您是想照顾我。这事算不得什么,冻着了用点草就好了,不用您费心。”
梁焕虽然还是心疼他,那份急于施恩的心思却被他的话堵了回去,只能闭嘴。
他们到达时,狗熊家里正在一道道地上菜,梁焕热切地跟他们打了招呼,鹦鹉笑着问他:“林承平,我们又没叫你,你怎么来了?”
梁焕搭着陈述之的肩,挑了挑眉道:“你们把他叫过来了,我怕你们欺负他,过来看着。”
熊猫放下手中的菜盘,懒懒道:“我们欺负他?我要是陈行离,肯定最怕被你欺负。”
屋里传出一阵笑声,梁焕虽然口中骂着他们,眼角的得意却掩盖不住。
陈述之皱着眉要去帮他们端菜,被梁焕抓回来按在位子上坐着。路过的狗熊看到他手中的草,随口道:“看到你才想起来,这个季节,该给察多的友人送点合恨草过去了。”
“送去察多国?这么远?”陈述之好奇道。
狗熊侃侃而谈:“合恨草只在中原长,察多国没有这草,气候却更容易烂手烂脚。所以那边的合恨草贵得不行,朋友每年都会托我从大平送去。”
陈述之只当是件无关的事随便一听,并没多在意。
饭桌上,梁焕跟几人谈天说地,聊得很是起劲。有他在场,陈述之便不太敢说话,只是闷头夹菜。
熊猫给每人添了一碗元宵,陈述之刚要动手,碗就被身边那人抢过去。他舀出一个元宵吹凉了,笑嘻嘻地送到陈述之嘴边。
陈述之迟疑地望着他,原先自己也时常这样给瞎子喂饭,可现在再做这事,其中含义就有所不同。他没有张嘴,也没有说话,就这么盯着梁焕。
既然他说自己是林未央,那就不必凡事都听他的。就算不敢指责他,至少可以不顺从。
僵持片刻,梁焕终于觉得心虚,尴尬地把那碗元宵放回去,讪笑道:“你自己吃,我就给你吹吹……”
被这样一弄,陈述之就觉得很别扭,只吃了两口,便借故去茅房离开了屋子。
外头天色完全暗了下去,而京城的方向远看便已灯火辉煌。陈述之真的去茅房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却在路上看到了一只……鸽子。
那小东西就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他要往前走,它也不躲。陈述之不由得俯身去看,发现它腿上绑着一卷小小的纸。
特意停在自己面前,是让自己看吗?这样想着,他便解下了那卷纸。
这张纸不是写给他的,按说看了收信人就不该再往下,然而他没克制住好奇心,匆匆扫了两眼,看见上头说着什么要和察多国开战,多弄点合恨草之类的事。
好像是什么挺忌讳的事?他生怕别人知道他看了,连忙重新卷了那纸塞回去。
陈述之和那只鸽子一起走回门口,这时梁焕出来拉着他问怎么去了那么久,他一边应付着,一边看见狗熊发现了那只鸽子,然后迅速取下它腿上的纸藏在衣服里,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席间。
虽然好奇,但陈述之到底觉得和自己关系不大,看过也就过了。
吃过饭,大家相约到街上看灯。本是众人一同去的,然而走着走着,那几人忽然越来越快,陈述之要去追,却被梁焕拉住不让走。
等到只剩下他们二人时,陈述之才发现那几人就是故意的。刚才自己不在屋里,指不定梁焕同他们说了什么。
夜间转凉,去往城中的乡间小道没有灯,满月当空,然而薄薄的月光只能铺开前路,即便相隔咫尺,身边人的神色也不大看得清。
只听语气,也能察觉梁焕话里的怨怪:“一直在躲我,我就那么可怕么?”
第23章 暖灯
陈述之暗自叹了口气,自己不过是沉默了些,他为何如此在意?好像他最近总是在意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先前逢场作戏时他就不会想这么多。
他按部就班地回答:“不是怕您,臣是怕自己。怕说得多了,掺进对您不敬的话。”
“你怎么会这么想?”梁焕转过头,盯着他的双眼,“对我不敬的话,你以前说得还少么?我还能真去怪你?”
“您可以不怪,但臣不能说。”
听到这话,梁焕不禁想起很久之前,他们在幻真阁看戏时,陈述之发表的那些言论。当时他就不理解,此人长得那样风流,脑子里为何全是古板的想法?
这样的人劝了也不会听。梁焕苦思良久,忽然过去拉他的手,绽开一个饱满的笑,“那就这样好了,我以后多来缠着你,你习以为常了,是不是就可以不怕了?”
握着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梁焕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可能不合适,可他又不知如何求证。谁知道他不躲是因为不介意,还是因为不敢躲。
最后梁焕还是决定开口去问,手上十指交合,他的话音难得地小心:“行离,我这样……你不会觉得我狂妄吧?”
陈述之身上很僵,找寻了许久合适的措辞,淡淡地给出回答:“还好,不至于受不了。”
这话虽然说得委婉,梁焕还是慢吞吞地松开他的手。
“您还是别多来了,臣不想因为自己而耽搁了您的正事。”陈述之很少如此坚决而冷淡地拒绝。
这话说得梁焕心里凉凉的,也不知他是真在乎那些“正事”,还是只是不想见到自己,随便找了个借口。
他藏起心中不安,仍旧是笑着,“那我就在你旁边做事,想着若我做得好了,眼前这个人就会欣赏我,便真的就做得好了。”
陈述之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想要功在社稷,居然可以用这种方式。
进了城内,喧嚣渐盛,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逐渐适应突然的光亮。一条条街被大片的花灯铺满,还有星星点点借着如织的游人四处穿梭,在浓重的夜色中,围出一方白昼。
陈述之本来跟着人流要走城中央最繁华的路,却被梁焕硬生生拽去了一旁的小道。小道上行人不多,两边也只有零零星星几个摊位。
看着路边卖的彩灯,梁焕随口问:“给你也拿个灯吧?”
陈述之刚摇了摇头,就见他突然跑到一家摊位上,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灯笼。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梁焕很快就借口太沉了拿不动扔给他一个。
他瞧了瞧手中正红色的灯笼,上次玩这种东西好像还是垂髫之年。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
“去那边看看吧。”梁焕说完也没等他反应,拉着他的手腕就走。
他说的“那边”是一个小小的摊位,架子上挂着几盏暗黄色的花灯,每盏灯都贴着张纸条。那摊主见他们来了,便高声招呼道:“猜灯谜,得彩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