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他只是犯了错,他的心意没有改变,一切就不算最糟。
*
梁焕叫来这次去前线的将领,让他们重新设计了作战方略。然后又叫来邓直,把这几日所有经过陈述之手的文件都改一遍。接着他命令太医院立刻停止向察多贩卖合恨草,并禁止民间一切有关合恨草的交易。
但他没有阻止陈述之去前线。
陈述之自那以后再没回过未央宫,刚好梁焕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直到他从京城出发去前线的前一天,梁焕终于耐不住了。他记得他说过一个“消失”,却不知道他要消失去哪里,会不会不是这里。
这一日春雨绵绵,其间凉意似乎把人重新带到了冬季。
在屋子里踱了几圈,梁焕还是觉得去他家找他,那里一定能见到他。
走前,他看见柜子上有陈述之的一包东西,便想着顺便给他带过去。他拿下那个包袱,双手捧着时,摸到里面有几张零散的纸。
莫非是信件?
虽然觉得不太好,但他现在也顾不得好不好了,还是决定拆开包袱。
包袱里都是些零散的物件,其中有个绳结状的吊坠十分眼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几张纸折得有些乱,他拼凑了一会儿,发现这是一封待寄出的信,是陈述之的笔迹,而收信人是……楼萨?
他的心开始狂跳,颤抖着手展开纸张,艰难地往下读:
那几个察多人的任务我已经完成,我给了他们大平的战术,还帮他们把合恨草卖到了察多。你的债我给你还上了,以后我不会再帮他们做事,你也不要再听凭他们摆布。
我尚未决定这次是否要去找你,虽然很牵挂你,但我不想对不起有恩于我的人,也不想背叛我本该忠诚的人。不过你放心,我一直珍藏着你送我的吊坠,看到它便会想起你,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因为时间和距离而消磨。
梁焕看看包袱里的吊坠,想起来楼萨戴过一模一样的。
这下,再不能找任何借口了。
陈述之走在去往未央宫的路上,只打着一把又小又破的伞,身子淋湿了一半。
其实可以不用来的,该说的都说清楚了,现在离开就好了。可是自己有一些珍贵的东西还放在那里,想把它们带走,还想……再看最后一眼。
看过之后,大概就是永别了吧。
进去的时候,他看见梁焕一个人坐在那里,深埋着头,看不见神情,桌上是拆开的包袱。
陈述之过去跪在他脚边,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陛下,我回来拿我的东西。”
他要使说出的话尽可能简短,若是太长了,就容易暴露情绪。
梁焕忽然扔了几张纸在地上,从牙缝里挤出话音:“你不解释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狗熊、鹦鹉、狼狗和熊猫:陈述之给的这几张“战略”,都是啥玩意儿,一首诗?
江霁:他就抄了一首《诗经》而已。
《诗经·鄘风·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陈述之:文化人,骂人要优雅。
【下章是我很久之前写的,现在看来觉得又虐又矫情,但我不想改了,不想看这种可以直接跳过下一章,不影响剧情】
第111章 留行
瞟了一眼散落的纸,陈述之便知道是那封信。他垂下目光,“您都看到了,没什么好解释的。”
这就是承认了。梁焕沉默半晌,一阵阵无法命名的情绪在脑海中冲撞。他仍然没有抬头,开口时,话音已含混不清:“明日去了那边,就别回来了。你不欠我什么,不要让我牵绊了你。”
他说完,又是一阵静默。他稍稍抬眼,看见陈述之仍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不禁冷笑。都到这个时候了,他竟还是如此恭敬。
“别跪着了,去拿你的东西吧。”他淡淡地说。
陈述之起身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快速看了一眼他的面容,却刚好与他目光相对。那一刹那,他整个身子震了一下,慌忙转过身去掩藏情绪。
他收拾东西,其实就是去梳妆台上拿了一把梳子、一条发带,又去书柜上拿了一些本子和纸。梁焕见到,别过头道:“不许扔,你不要就留给我,我还想看。”
“我没有要扔,我留给您的东西挺多了,您也让我带走几样吧。”话音带着一些乞求的意味。
梁焕的话音没有一丝波澜:“带这些做什么,总归是有一段过往的,给别人看见多不好。”
“还是说,在你眼里根本什么都没有。那你拿这些东西又是做什么?”
听到这几句,陈述之再忍不住,泪水沿脸颊滚落,肩膀剧烈地抽动着。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后退两步,面对他垂着头道:“我没有别的事了,先走了。”
“等等!”梁焕高声叫住他。
“不是明天才走么?那今天这里就仍然是你家,我就仍然是你家人!”
陈述之不敢再退,只能原地站住。他不想再最后体会一夜和他待在这里的感觉,他真的只想看一眼,看得多了,就藏不住了。
见梁焕朝他招手,他便去到他面前,没想到立刻被他按进怀里。
这个怀抱他太熟悉了,自己在他的臂弯之间待过很久,习以为常之后,有时甚至觉得这里本该是自己的。可今日他身上的气息是如此陌生,才提醒了自己,从一开始便没有占有的资格,远不能与他的很多事相提并论。
梁焕趴在他肩上低声啜泣,他被带得也很难受,却不知道自己能给出什么回应,只能用力攥紧拳头抵抗眼泪。
“为什么……行离,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我犯过错,就永远也抹不掉了?我已经很努力了,我以为只要一直对你好,你迟早会原谅我,没想到挣扎了这么久,最后还是比不过别人……”
这样的问题陈述之根本无法回答。可见他沉默,梁焕却拍了拍他的背,“你告诉我好不好,你给我个明白,我就没有遗憾了。”
他只得说:“不是您想的那样。是我不好,辜负了您。”
梁焕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卢隐让人传了晚膳。
看着小太监把一盘盘菜端上桌,梁焕终于松开抱着陈述之的手,拉他到桌边。他的话音故作轻快,其中哽咽却遮掩不住:“你也没吃饭吧。到那边吃不到中原的菜了,西北的吃食又干又辣,吃了上火,我没法再给你送药了,你要爱惜自己……”
“好。”他想表达感谢,却只说出来一个字。
梁焕仍把两个凳子摆在一起,拉着他坐下,像平常那样从桌上挑了一盘清秀的白玉豆腐,夹起一块喂到他嘴边。
陈述之愣愣地望着那块豆腐,觉得吃不吃都不太合适。
“最后一次。”
听到这话,他犹豫片刻,还是张嘴咬住了那豆腐,和着喉头的泪水吞下。
见他顺从,梁焕自己就不吃了,一口一口地给他夹桌上的每一道菜。
像之前一样,梁焕喂饭不知道对方的饥饱,总想让他多吃一些才好。可陈述之这次没有喊停,他喂什么吃什么,吃撑了也不肯说。
以后就再没有人做这么傻的事,吃个饭都要喂到嘴边了。
饭后,陈述之才起身便被梁焕按在椅子上。梁焕散下他的头发,用他要拿走的那把梳子去整理。
桌上点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雨水轻敲的背景下,反而显得室内静谧安稳。
“我还记得当时,你拿着这梳子夸了句好看,我就想买了送你。我当时多傻呀,以为你收了我的东西,就是信了我的瞎话,最后伤了你的心……”
梳开他的头发,他又用那发带去捆束。
“我真是不识好歹,为了这件东西就跟你生气。其实我能理解,知道你为何不肯收,只是想让你跟我一样想法。现在看来,我真不该去计较那些小事,不该让你难过……”
他明明十分仔细,却把他的头发收拾得乱七八糟。
再去桌上拿,他拿到了本子和纸。
“行离,再给我写几个字吧。你的字好看。”他拿出笔墨。
这样的要求陈述之实在无法拒绝,他握着笔问:“您要什么字?”
“随便什么都好。”
他运笔很小心,手却一直在抖,每个笔划都是歪的。他勉强写完,觉得实在太难看,只想撕了。
“干什么,”梁焕拦住他,“不满意就再写一张,这个给我。”
他拿过那张纸,纸上写着一首诗,灯光跳跃下,他觉得这首诗十分熟悉。
他回忆片刻,发现这就是那年元旦,他送了自己一整本的诗,自己回给他的那一首。
所以,他背下来了么?
就算是这样,那也是当时背的吧。时过境迁,他只是还记得而已。
陈述之没有写第二张,只是坐在那里发呆。梁焕收好他的字,缓缓道:“我会好好保存的,和你给我留下的所有东西一起。等过几十年,等我老了,就拿出来看看,想想我年轻的时候,竟愿意为了一个人放弃一切……也不知道到时候,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执念。”
他说完,看到陈述之的肩膀一阵阵地起伏,桌上的纸被滴下的泪水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