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焕把手中的卷子递给跪在他脚下的高开延,懒懒道:“文章朕是不懂,谋略还是不错的。你给了什么?二甲第一名?朕觉得可以。”
“陛下,您看看这个。”高开延捧着另外几张纸,举过头顶。
陈述之的会试卷子梁焕是读过的,但既然高开延把它带来了,他也不介意再读一遍。
梁焕不舍得把这份卷子还给高开延了,他就自己抱着,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挑眉道:“真难为你还把人家会试的卷子翻出来,下一步是不是要去翻乡试、院试、童生试了?”
“臣不敢。”
“高尚书啊,你一个礼部的堂官,怎么连考官都不会做?拆了卷子还要调换名次,居然还把人家的会试卷子拿出来当赃物,哪有这样的规矩?”
高开延直接叩头下去,“臣有罪。可若果真让这个狂悖之徒做了二甲第一名,臣深恐天下人非议朝廷,为祸作乱啊!”
他没料到这位平时啥也不管的皇帝,对这张卷子的名次如此执着。在他印象中,梁焕可是很好说话的。
梁焕很快就意识到,不能和这个人吵下去,谁也说服不了谁,而且他觉得自己吵不过这个年将半百还舌灿莲花的礼部尚书。
他决定动用自己的权威,把卷子都还给高开延,干脆道:“行了,名次就按现在这样,朕不许换。”
高开延有些急了,他知道梁焕硬要压他他也没办法,一不小心就吐露了心声:“陛下正值盛年,以貌取人也是应当的,只是您万不能受贼人魅惑啊……臣有谏议之责,若任凭佞人接近陛下,批判国策,动摇法纪,臣万死不能辞其咎……”
高开延知道说这话是在找死,但作为一名自诩忠心耿耿的直臣,这话他就是想说。
梁焕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以貌取人”是什么意思,气得想打人,但高开延此人杀不得打不得骂不得,拿他没办法。
于是梁焕没接他的话,离开位子往里间走,“你要跪就去院子里跪着,朕要就寝了。”
高开延很听话地转移到了院子里跪着,他转头跟罗煜说:“你回去,叫你下头的几个考官都来。”
已经入夜,而考官们还在整理考卷。罗煜匆匆忙忙地跑回来说陪绑的事。大家商量了一下,为了不让上司太难看,决定派几个无家无口的去陪跪。
梁焕以为睡醒之后那三个跪着的人就会识趣地滚蛋,没想到不仅他们三个还在那里,竟又拉了一批人跪在他们后面,十几个人挤满了未央宫的院子,可谓壮观。
更让人同情的是,昨夜后半夜下了几滴雨,虽然不大,可院子里那些人个个头发衣裳都是湿的,看上去十分狼狈。
知道后面那些也都是考官,梁焕扶着额头叹口气,这么一搞,殿试的写榜、发榜谁来看着?自己真是瞎了才会找这么个人管殿试。
梁焕吩咐卢隐:“让他们该干啥干啥去。”
卢隐到院子里赶走了大家,院子顿时安静下来,只剩高开延一个人,还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发鬓凌乱,衣裳半湿半干。
退朝后,梁焕回到未央宫,见院子里只剩下一帮侍卫,还以为高开延终于知难而退离开了。没想到未央宫的总管太监跑过来,有些慌张地说:“高尚书晕倒了,奴才们给挪到偏殿去了……”
晕倒了?梁焕看看天色,从昨晚到现在,不是冻着了就是淋着了。殿试负责人还在未央宫,那边没人做主,他只得去偏殿看看情况。
高开延不是晕倒,只是腿脚冻僵了跪不住了,瘫倒在地上,意识还是清醒的。
他看见梁焕进来了,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手脚都不听使唤,最后被太医按回床榻上。
梁焕看了他一眼,问一旁的太医:“他没事吧?”
太医道:“高尚书没事,只是劳累加上着凉,身子不好动弹了。臣已经让煎了药,再加上……”
“没事就好。”梁焕懒得听了。
他走到床边,看着高开延瑟缩在被子里,皱了皱眉。
这家伙才四十多,已经做到了礼部尚书。他虽然并不年老,却向来有着老头子们的毛病:迂腐。
礼部的年轻人们,像白从来那样的,一次次要求改革礼制,他总是千般阻挠。而且他昨天说的那番话实在是过分,自己跟陈述之是什么关系,为他做什么事,那也轮不到他来置喙。
梁焕貌似是十分关切的语气,对高开延说:“高尚书为朝廷效力多年,也算是鞠躬尽瘁。只是不知爱惜自己的身子,正值壮年就干不动了。朕也只能加恩荣养,也算对得起高尚书一世辛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涉及的人物,除了王潜都是打酱油的
每个喜欢的东西后面都会再出现~
第10章 苦短
听了他的话,高开延红了眼眶。
他没有想到逼皇帝会逼出这个结果,他以为梁焕会想个办法惩罚他,可没想到梁焕根本懒得跟他纠缠,直接就要赶他走。
他才四十八岁,仍然是能够大展宏图的年纪,根本不会干不动。但他也知道,梁焕既然说出这话,就没打算让他选择。作为一个没有靠山的孤臣,他只能服从,而且还要主动辞职,这样才能走得体面。
手冻得字都写不端正,高开延就叫来儿子代笔,帮他写了辞呈。
梁焕甚至懒得装模作样地挽留一下他,直接照准,并且把他们一家全送回了老家。
他必须告诉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他不吃威胁这一套,谁也别想挑战他的权威。
同日,本场殿试的考官们拿着早就排好的考生名次,交付誊抄。当然,是高开延想要改掉的那一版。
而高开延离开之前,运用自己多年的人脉,去吏部和翰林院都游说了一圈,改掉了分给王潜的官职。
*
这天天气干冷,梁焕怕晚上出门太凉,天还没黑就跑去了雍州会馆。
他来时,陈述之正打算出门买晚饭,问他要吃什么,他只说“随便”。
等饭的时候,他就坐在桌边翻陈述之的书。陈述之来时一共就带了一个包袱,其中一半都是书。翻得最烂的一本是《千字文》,他打开看看,每个字旁都写了大量的注释。
他伸手去摩挲纸上的字迹,大约也只有那么好看的人,才能写出如此标致的字吧。
门被打开时,陈述之端着一个托盘小心地走进来,轻轻放在桌上。他把两盘一样的饭端给梁焕一盘,随口说:“这是雍州的手抓饭,你尝尝味道如何。”
梁焕往嘴里扒拉了两口,摇摇头道:“也就一般。你在这家店要的?”
“不是……”陈述之端走另一盘,背对着他,话音晦暗不明,“是我做的。”
梁焕一愣,便懊悔刚才的说法,连忙又吃一口,讪笑道:“嗯……刚才没仔细尝,这会儿方觉得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陈述之回头看他一眼,话音低低的:“没事,我的手艺也就那样。你爱吃什么和我说,我练好了做给你。”
这话梁焕根本没去细想,又打开一旁的小碗尝上一口,眼中一亮,兴奋道:“你如何知道我爱吃甜豆花?这个味道着实不错!”
“你自己同我说的……”
梁焕一口气吃光了一碗,“豆花不会也是你做的吧?”
看着他开心地吃东西的模样,陈述之眼里漫上柔情,轻缓道:“做豆花要先泡豆子,这是去外面买的。你想吃就提前说,豆子要泡上半天才行。”
“你好歹是个有身份的读书人,为何还自己下厨啊?又不是没钱……”
眼中的柔情倏然消退,听着这话,他的心逐渐冰冷。
夜渐深,天空如墨。站在窗前看了许久,陈述之才发现空中飘着细细的雪花,在浓重的夜色中艰难存活。
他把窗子打开一条缝,放了些冷风进来中和屋里的炭火,失神道:“承平,你说,我们将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梁焕抬起头,一脸迷茫地望着他。
“之后我能否留在京城也说不准,若去了别的地方,你也跟我去吗?就算能留在京城,定然也不会住在这里,我该去哪里?像我们如今这个样子,又能多久?”
梁焕不大听得懂他的重点在哪,也不大明白应该如何解释这些事,只能故作轻松道:“想那么远的事做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是担心日后,眼下的日子还怎么过?”
每多问一个问题,陈述之就觉得自己就多了一分绝望,可他仍不死心,继续问着:“你是不是瞒了我许多事?”
“跟你说了嘛,一个月之内都告诉你。”话音里有些抱怨的意味,梁焕不懂他为什么要反复说这个。
“我不是说什么家世身份。林承平,我重新问你一次,为何要一直待在这里?”
陈述之觉得自己从没有如此严肃地同他说过话。
听到这个问题梁焕就头疼,这次又是哪里暴露了?也没有啊,明明很认真地装着对他感兴趣的样子,他怎么又怀疑了?
他不想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了,谎话说多了总会心虚,只能敷衍道:“以前不都说过了嘛,有什么好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