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琢眼眶慢慢蓄上一层眼泪,却又狠狠逼了回去,瞪向谢瑾白的目光充满厌恶跟恨意,“如今他连下床都困难,你说,他如何能够前来见你?也不知他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只因年少无知时曾追求过你,因此家破人亡,自己落一个终身残疾不说,如今又因你险些去掉半条命!”
“唐棠,唐小棠,不过是一字之差。难道对于唐小棠这个名字,你就当真没有任何的印象?也是,你谢怀瑜的一生,被多少双爱慕的眼神注视过,又被多少男男女女钟情过,又怎会记得淳安县,一个小小知府的公子曾抛却所有的胆怯,于朝晖楼大胆求娶于你,只愿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谢瑾白眸底划过一抹讶色。
脑海里模模糊糊闪过一双羞涩的、干净的眸子,笑起来时一对甜甜梨涡的可爱少年,与印象当中不苟言笑、冰人儿似的小唐大人实是无半点相似之处。
“你说,他心悦我?”
谢瑾白抬眸,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住余琢。
余琢涨红着脸,飞快地大声反驳道,“不过是少年慕艾罢了!未眠早就不喜欢了!他陈书为你求情,只因他执意认为你这几桩案子存在隐情,他是为公义,为社稷,为百姓,并非至今对你念念不忘!你莫要自作多情!
首辅于朝廷,于社稷何其重要。
未眠不过是不想因为谢瑾白一派的垮台,导致百官陷入党争,以致民不聊生罢了!
谢瑾白却是连笑数声,“好,好极!原来我谢怀瑜,也曾当真被一个傻子放在心尖上爱过一回。不枉在这人世走一遭呐!不枉在这人世走这一遭!”
笑罢,忽然毫无预兆地抬手,将杯中的毒酒一饮而尽。
“大人!”
平安尖锐的声音如哨声般,刺得余琢的耳骨倏地一疼。
余琢呆愣地望着笑容恣意,面上瞧不出半点痛苦之色的谢瑾白。
这人,这人方才当真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了?
他这般轻易,就完成天子交代给他的任务了?
别是又耍什么花招吧?
平安越过余琢,他三步并两步,急急地走至谢瑾白的身旁,眼露不忍,“大人,您……您这是又何苦呢。只要您向圣上服个软,圣上定会收回……”
“服软?”
纤长的睫毛垂覆而下,谢瑾白低笑,“服软?他要的,岂是我的服软,他要的是我的臣服。如同这天底下的每一个臣民,对他口称万岁,俯首称臣。”
一只拔了尖牙,挫去利爪的猛兽,如何还能称之为猛兽?
他季云卿要的是一只忠犬而非猛兽,只可惜,他谢怀瑜一生从无为任何人驯化的打算。
一丝暗沉的鲜血从谢瑾白唇边溢出。
平安眼眶发热,心知这是毒药发作了。
平安放低了声音,垂首轻声询问,“大人可有什么话要交代平安?”
谢瑾白语气平静,“我死后,请将我的尸首交付于小唐大人收敛。至于他是要将我抛尸荒野,还是把我的尸首拿去喂狗,且都随他。”
平安错愕。半晌,低声回话道,“那位怕是不会答应。”
谢瑾白勾了勾唇,“他会答应的,有人会逼得他不得不答应。”
平安眼露不解。
那位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
以圣上对谢大人的感情,谢大人一旦归去,只怕会亲自入殓谢大人的尸首,又岂会将谢大人的尸首交予小唐大人?
谢大人口中的“有人”指的又是何人?
何人有这般能耐,能从身上手中将谢大人的尸首给要了去?
未等平安问个明白,“咣当”一声,谢瑾白手中的瓷杯滑落,摔碎在地。
第2章 住手
“大人。”
“大人——”
一声声带着试探性的轻唤,令谢瑾白心里头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厌恶。
这些年,除却日益拢于手中的权势,小九的疑心病也是愈发地重了。
派了从小伺候在他身边的平安前来宣读圣旨,又刻意命一贯同他不对付的余琢来盯住他。
这几声试探,是唯恐他死得不够干净,诈死逃出天牢么?
季云卿啊,季云卿。
这天下,可还有你当真信得过的人?
“大人,大人……”
耳边的声音实在太过恼人。
既是他们连死都不许他落个清净,那么,便吓他们一吓好了!
谢瑾白倏地睁眼,带着锐利的眼风,不耐地扫过去。
这一眼,便怔住了。
“公明?”
谢瑾白一生,遇任何惊骇之事都能波澜不惊,此番见到这位自幼便伴其左右,甚至在一次因他而死的萧公明,萧子舒,却是实实在在吃了一惊。
莫不是,这就是人们口中的回光返照之象?
谢瑾白不胜酒力,沾杯即醉,便是日常误食了以酒为佐料的菜肴,都会面浮薄红,需要小憩片刻才能褪去酒意。
往日应酬,萧子舒都会偷偷地谢瑾白杯中的换成茶水。
今日宴席上,有一道醉虾,萧子舒发觉时,谢瑾白已是动了筷。
谢瑾白方才面色泛红,闭目支颐着手肘小憩,外人只当谢瑾白是被小唐公子当众求娶的那股子孟浪给气着了,只有萧子舒知道主子是酒力发作了,需要尽快回去休息。
往日,谢瑾白闭目小憩醒酒,萧子舒是万万不敢打扰的。
可这次情况实在有点特殊,萧子舒不得不低声谏言道,“主子,我们此次巡按淳安的任务,主要是奉天子之命,解决淳安水患问题。唐时茂乃是淳安知府,且听闻唐时茂只这一位嫡长子,若是唐小公子当真被打出个好歹来,唐时茂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唐小棠冒犯主子,死不足惜,只是眼下实在不宜同唐时茂闹得太僵。还请主子三思,且饶那唐小棠一命。”
谢瑾白心想,这回光返照,还当真有点意思。
公明那般惜字如金的性子,竟成了话痨了。
什么唐小公子,他何时识得什么唐小公子,倒是认识一个小唐大人。
萧子舒的声音低低的,谢瑾白听了只觉昏昏欲睡,整个人都似是浮在半空,身体轻飘,神思渺然,心想这人之濒死倒没什么痛苦的,就是烦人了些,也便全然没去留意对方都说了些什么。
萧子舒弯腰,贴耳同谢瑾白交谈,唐时茂不知萧子舒所言,却也多少猜到了多半是在为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求情。
唐时茂趁机从镂空雕花矮几后头起身,他走至迎晖台的中央,弯腰拱手,对着谢瑾白一揖到底,“谢大人,犬子无知,今后定严加管束,还请谢大人看在老朽薄面上,且饶了犬子这一回。”
事实上,便是萧子舒此时所言并非替他的嫡子小棠求情,唐时茂亦是顾不上了。
在侍从的仗责下,趴在长凳上的小棠的的声音已是越来越微弱。
这孽障再不成器,也是他们唐家的血脉,且小妤生前只给他留了这个一个独苗,便是豁出去前程不要,他都不能让儿子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事!
在场的官员一个个喝茶的喝茶,甚至低头看起了自个儿衣袍服饰的花纹,装起了哑巴。
十来号人,竟谁都没有肯站出来为唐时茂、唐小棠父子说一句话。
唐时茂平日为官自诩清高,从不肯参加他们的宴会,逢年过节也从不送礼,还将他们送到门上去的礼物给退了回来,在场的官员多少有点看其笑话的意思,最为重要的是,谢瑾白这位监察巡按尽管只有七品,却实实在在是个御前的大红人。
听闻但凡是这位谢大人提的要求,天子没有不依的,得罪了这位谢大人,轻则丢官,重则举家被发配边疆。
十年寒窗,一路不知要历经多少艰难苦恨,方能一朝登科,进朝为官。
在场的官员们又岂会为唐时茂、唐小棠父子二人冒着丢官,乃至丢了性命的风险为唐小棠说情?
更勿论,这位唐小公子也不知是不是在哪个清馆刚喝了花酒,忽然闯到这儿来,不但大胆向谢瑾白示爱,还口称要谢瑾白嫁与他为妻,简直是要上天!
谢瑾白迟迟未有表态,一帮同僚又装聋作哑,唐时茂心中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跟绝望。
他眼圈泛红,咬一咬牙,双膝跪在了地上,“恳求谢大人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犬子这一回!”
唐时茂是彻底豁出去了这一张老脸了。
只要这孽障此次能够平安,便是丢官他也认了,总归是不负他母亲生前对他的一情谊。
无论是唐时茂,还是之前的萧子舒,他们在同谢瑾白说话时,均低垂着头,在场的官员唯恐一不小心便惹祸上身,更是一个个只差没有将脑袋直接按在胸口上了。这个时候,只要有人抬头,便会轻易捕捉到从来都唇角噙一抹风流笑意的年轻巡按此时眼底来不及掩饰的,切切实实的震惊。
矮几之下,谢瑾白做了一件他生前绝不会做的傻到冒泡的事情——
他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求谢大人绕过犬子!”
唐时茂的头重重地磕在青砖铺就的地面。
“阿爹!不要,阿爹——求求您,不要!”
唐小棠方才疼得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