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深情如此,那人却一无所知,还当陛下废后宫建南殿,是为喜好男风之举。
而如若不是那人南楚皇室遗孤一事蓦然于战场爆出,皇上急火攻心,失态之下露了情思,一切本还可以隐于瓜田之下,不至举世皆知。
统领看着皇上从幼稚孩提登基,如履薄冰走到如今,亦看着少将军与皇上竹马相持、伯牙子期,回想这如戏幻般的一切,铁血心肠也禁不住软了一瞬。
何至于此。
退下时,见那修长挺拔的淡紫身影融于水幕之中,仿佛与世隔绝。
统领无端想起了影七。
其被影一带回后,于影卫营中养伤,他曾偶然经过,瞥见的便是一个沉默的背影,隔着迎面春光,望上去也仿佛隔了一个人间一般。
这样想着,他似乎明白了些皇上为何要影七随侍雨霖殿了。
那背影,与少将军竟十分相似。
两场比试下来,影七面色微白,伤口虽好得差不多了,但能号影八影九者,自然不是泛泛之辈,他用了全力去应对,牵扯旧伤,便免不了发痛。
而他的脸,左脸指长的伤口还未好完全,汗水渗进去,发痒的疼,这倒不是要紧的,不知怎么,他竟觉得,脸上汗水滴过之处皆疼痛难忍,倍疼于身上伤口,一会儿下来,竟疼到全脸发麻。
他从练武场下来,便要揭了面具一探究竟,影一追了上来,面容冷峻严肃,话却温和,拍着他肩道:“赢了影八影九,便算过了统领考校,三日内,即可去任职了,”接着把手中一物递给他,“这是你的。”
是一枚青色玉佩。
影七被玉佩吸引,停了手上动作,伸手去接,只见月形玉佩上雕纹巧妙,不同于一般玉佩上流于写意的花鸟雕饰,这枚青玉上,完完整整雕了一只衔环的稚鸟,憨态可掬,颇为有趣。
他一见便有些喜欢,然不论如何努力去想,除了猩红烈焰般的疼痛,脑海中挖不出丁点记忆,便颓然放弃了。
他将玉佩挂在腰间,忍着发麻的脸,低声道谢。
影一却拦住了他,沉声道:“你莫不是连这个都忘了?退宫之前,影卫不可与女子结好,你这鸳鸯玉,”他望着影七一片清冷无辜的黑眸,叹了口气,“还是戴于暗处,不要这样张扬为好。”
要他说,实在该扔掉以绝后患的,但影七失了记忆,若连这般念想都要断干净,又似乎强人所难,于是他犹豫这些天,还是给人送了来。
影七这才知影卫竟有这般规矩,只好将其收了起来,想着回头找个长绳,戴在颈上。
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有过偷偷相恋的女子,还彼此暗中交换了信物,但这枚青玉,也许是他与过往唯一的联系,而如若有一天,他能凭此找到那女子,大约要亲手将其退还对方了。
毕竟一个失去过往的人,实在也没有什么未来,何况以他影卫身份,能与那女子走到这一步,也许是因为他存了诓骗之意才能如愿。
影七皱了眉,一时又觉得这猜想有些违和,他实在想象不出自己对一女子爱慕至深的模样,脑内竟是大胆猜测,是不是某位女子硬塞与他……
他忙摇了摇头,将这些个荒唐念头甩了出去,再次和影一道谢,便回了自己住处。
一会儿功夫,脸居然已经不疼了,但他还是将面具摘了下来,取来铜镜查看。
入目是一张样貌平平,至多算得上清秀的脸,然细看过去,眉眼唇鼻无一不精致俊逸,宛若天成,任谁看了,都要可惜那漂亮的五官竟失在了拼排组合上。
影七望着那张全然陌生的脸,顿了顿,微侧了开,左脸处一道伤口便露了出来,自眉眼处划下,直直没入下骸,让清秀的脸庞显出一丝恐怖来。
其实伤口不重,当初应该只是用刀剑浅浅划下了一笔,留下了一丝血痕,然而就是这样浅的伤口,半月多来,他涂了诸多伤药,皆不能使之愈合。
影七摸摸已经不再发疼的脸,皱了眉。
但愿三日之后,伤口能好起来。
然本以为如影一所说,三日后他才要去任职,没想第二日,便传来消息,统领让他去雨霖殿当差。
影七犹豫之下,还是拿起面具戴上了。
去往准提宫复命的路上,他回想了一遍,没有从影六给他科普的各殿中搜寻到雨霖殿的信息,不由疑惑,不知雨霖殿在何处,竟偏远至斯,连多话的影六都懒于提及。
然一路听未轮值的影卫背后窃语,才知雨霖殿,便是南殿。
影七心尖一跳。
踏入准提宫小殿大厅,便见里面站了两人。
影七连忙跪地:“影七参见陛下,见过统领。”
跪至一半,便被人托了起来,看清来人,影七脸上划过一丝慌乱。
此前听人说陛下行事诡秘,不论章法,且……牙呲必报,他并未放在心上,那日却是窥见了冰山一角,以至于这两天心神不宁,不知日后陛下该如何罚他。
现在又是突然出现在准提宫。
影七心头恍恍。
那日他忘了册子,影六来找他要,听他丢在后花园,便急忙去找,怎料掀地三尺都不见薄册踪影,为此已经三日不理他了。
如今他刚得知要去雨霖殿当差,便在这里再见陛下,结合准提宫后花园发生的事,影七……想不多想都不行。
下一秒,托着他的手松开,在他稍松口气后,又倏尔环住了他的腰:“凛,人朕这便带走了,任职腰牌你去安排。”
影七:“?”
统领凛:“……是。”
望着皇上无骨般环着影七离开的背影,统领心间沉痛,陛下竟然,心神受创下,将影七当作了替身么?
只恨他发觉得太晚,明明那日在听雨阁,见到陛下格外反常的举动,他就该警醒的。
第3章
影七醒来头一次和人离这样近,下意识就要伸手推开,想起那人是九五之尊,又不得不放弃了动作。
可光天化日,两人姿态到底不成体统,影七没有九五之尊的魄力与胆气,在宫人微妙的打量中别开了脸,低声道:“陛下恕罪,这于理不合。”
离行瑾淡淡瞥了一眼迎面撞上的宫女,只一眼,就叫人脸色煞白的改了道。
等人走远,他才放开影七,定定看向他面具之下无处躲藏的黑眸,微微勾唇道:“那你以后要习惯了。”
影七垂眸,抿了唇,神情无措。
一只手覆上了他脸上的面具。
这一次,离行瑾没有因为影七无辜闪躲的眼神而心软,修长的食指从他的耳后绕过,勾住那绑在发间的细绳,轻轻挑动。动作间,两人呼吸相融,与离行瑾眉眼齐平的乌发下,是青年无处安放的慌张神情。
“陛下……”
面具摘下的那一刻,离行瑾瞳孔微荡,看着那熟悉五官被蒙在一张平凡的脸上,轻叹:“果然。”
离行瑾轻轻触碰青年脸上依旧鲜艳的伤口,指尖轻颤,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吻上去。
见人闪躲,他下意识紧抓住了身侧的那只手,语气熟稔:“别躲,这伤看着浅,但不容易好,明日让凛去太医院拿药,碧莹膏还不错,应该很快就能愈合了。”
“陛下!”
影七躲开,跪了下来。
离行瑾的手空放在半空,脸上的浅笑凝固了。
他慢慢收紧了手指,看向瑟瑟跪在脚下的影七,风雨欲来:“躲什么,朕能吃了你?”
那姿态,实在碍眼至极。
影七腰板挺直,清泠的面容紧绷,不敢回话。
刚刚那一瞬间,他有种即将要被陛下吞之入腹的感觉。
他将腰慢慢弯下去,声音嘶哑,坚决忠恳:“陛下,影七虽患离魂,然受恩陛下,剑心不改,绝无二心。”
眼前的帝王不过弱冠加三,却已登基十三载,执政两载,世人皆言其少时仲永,如今却荒唐暴虐、□□任性,可叹可惜。
然这些时日被帝王近卫耳提面命,足够影七知道,帝王荒唐行径下却是一颗玲珑心窍。
非如此不能于摄政十余载的铁血太后手中夺一线生机,重掌江山。
而准提宫影卫,便是那一线之机中的利器,帝王如臂指使的无情之剑。
影七抬眼,望向背光处俊美如神的男子,他们影卫离帝王那样近,便最不可有二心,最不可有半点懈怠。
他的眼中像是起了雾,看不清年轻帝王浅笑之下莫测的举止,也只能大胆猜一猜,这是对他护少将军不利的介怀,对影卫七忠心的怀疑。
空气安静了下来,四月春花开在石路旁,被凝重的空气压得抬不起枝头来。
影七却感到了安心,近乎不逊的话出口,自那日“犯错”后便一直忐忑的心也落了地。
他低下头来,等待即将落下的惩罚。
然而他却只等到了一声叹息,紧接着便是透着无奈的一句轻语:“这急性子。”
离行瑾把掉落在地的面具捡起来,青年影卫话说得这般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在他这受了如何大的欺负呢。
影七未能明白这话,便见有阴影覆了下来,皇上蹲在他面前,抬起他的脸,神情依旧是他看不透的复杂,似悲似喜,似隔了数载再重逢的物是人非,然语气却轻佻:“朕若说,中意影七貌美,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