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七手中被塞进薄薄的一本纸册,他低头,看着封面上那锦衣流袖、相拥而立的两名男子,修长的手仿佛抖了一下。
他手指踌躇地点上其中一名英俊男子的面部,又蜷缩了起来。
影六注意到了:“有何问题?”
影七犹豫了下,又点上那眉目深情的男子,道:“……似是有些眼熟。”
影六眼神立马警惕了起来,紧紧盯着他:“哪里?”
影七微闭了眼,努力回想,脑海中却传来一片猩红刺痛,只得摇了摇头。
影六松了口气:“放心,那崇文馆老板说过,人物已改至面目全非,绝无可能被人认出来的!”
但他还是把那封面撕了下来,然后才重新递给影七,像是托付余生一般,深沉道:“影七,我冒着砍头风险将这一集借于你,你万万保管好,看完立刻还我。”
影七……只得点头。
后来他发现影六说的皆是真话,这册子……即使他失了记忆,但凭这些时日于宫中所听各种传闻,也能明显看出,里面故事分明是搬照的帝王和那位少将军的情爱纠葛。
百周男风盛行,言论又空前自由,民间谈论皇室贵族之事并不遮掩躲藏,是以少将军南楚遗孤一事传开,各种言论百花齐放,文人士族大谈阴谋论,武者丈夫痛斥其“叛国”害父,则亦有风流才子、楚馆佳人看中那深宫之中的将王之恋,将其描画杜撰,私下互论。
但影七万没有想到,竟会有如此大胆之人,居然将两人故事誊撰纸上、立书私售!
准提宫后花园,无人之地,影七盘坐在高树之上,腿间便是被打开的薄薄册子,他随意翻了一页,眸光扫过去,便是眼皮一跳,这册子,竟还配了男宫图!
他匆忙合上,不欲多看。
谁知大幅动作间,牵扯了伤口,身形不由晃了晃,他连忙扣住眼前枝干,然而还未坐稳,便突听树下传来模糊人声。
手一抖,薄册便脱手下坠,直直砸在树下,一人脚下。
影七呆滞了一瞬,立刻翻身而下,单腿屈膝,跪在了地上。
准提宫是未来影卫筛选之地,没有皇上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此刻能来这里的,不是得了皇上腰牌的人,便是……
一片寂静中,影七恭敬而战兢地低垂着头,余光看到那人修长如玉的手捡起了脚下的薄册。
纸张相互摩挲的声音传来,影七睫毛慌乱地眨了几瞬。
“抬起头来。”年轻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
影七心跳乱了几拍,如同被对方的声音凌迟,他一寸寸将头抬起,待看到那人身上的腰牌时,顿时心如坠冰窖。
入目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倨傲矜贵,又漫不经心,然其眼中的锐利深邃让人直觉危险。
影七跪着,被那双眼摄入其中,错觉已入凶兽腹地。
他迅速低下头去,声音艰涩嘶哑:“影七请罪陛下。”
四周良久无声,久到影七觉得自己跪在了一片空无之地。
“叫什么?”而后,他听见帝王如此问他。
“影七。”他重复。影六告诉他,每一个成为影卫的人,都应抛却过往,以号命名,以影立世。
过往种种,并不重要。
“影七,”似是终于想起了他,威严的声音停顿,变轻、变柔,咬牙切齿,“他身边的影卫。”
很快便意识到皇上口中的“他”是谁,影七不敢回话。
蓦地,他的手腕被人紧紧攥住,有微凉的身体贴近他的胸膛,夺走了他的体温,一只手张开,轻轻覆在了他的面具上,伴随着年轻帝王凑在耳畔的低喃:“一年不见,朕怎么觉着,你这身形,和你主子越发像了?”
影七微微睁大了双眼,心思全然放在了覆住他面具的大手上:“属下脸伤未好,陛下……”
那只手一顿,倏然,他被狠狠放开,手撑在了地上,手腕发红。
却不知道站立的人亦是指尖发颤。
“有心思看杂书,倒是叫你们太过悠闲了,改日来皇极殿看罢!”
脚步声走远,影七摸上未被揭开的面具,余光瞥到不远处,摊开的薄册上,正是一副精妙绝伦的浴中男宫图。
……
第2章
那天过后,影七再没去过准提宫的后花园,如果不是影六来找他要册子,他摸遍全身也没找到,还以为那时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后一日,果然如影六所言,统领任务归来,两日后,将他叫到了准提宫。
失去记忆以来,影七这才第一次见统领真容,只觉面貌虽然平平,但一身沉暗冷峻,气势甚强。
他垂眸,思及那日男宫图之事,莫名有些紧张,但统领却并未提及面见皇上一事,只将他带到准提宫东南练武场,指着场上百余名影卫中的两位道:“赢了他们。”
便离开了。
影七不动声色扫视了全场一眼,发现这些人以号排下去,正是八至一百零八,三殿所有影卫都在这里了,而统领指的两位,应当是八和九。
他向人颔首示意,余光瞥见未轮值的影一站在对面场下,向他挥了下手。
他顿时明白,这是一场考校。
影六说过,影卫以代号排资,以武论成败,时刻都要准备着被后人拉下马的准备。他在七位,已经触犯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尤其他此前重伤离魂,是最好的突破口。
虽然并不在意所谓排位,但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骨子里的好武之心还是让他认真了起来。
于此同时,准提宫南面的听雨阁,影卫统领面向阁中短榻上的紫衣男子单膝而跪,听着阁檐倾泻而下的哗哗流水,面色紧绷肃然:“陛下,线索皆断。”
话落,他额中滴下汗来。
宫城内外无人不知,皇上极爱听雨声,甚至于各处宫殿都建了听雨阁,但只有他们这些随身侍候的影卫知道,在听雨阁中,才是皇上戾气最重的时候。
而他带来的这个消息,事关那位,尽管随侍帝王多年,统领也不敢保证,这样糟糕的消息一出,他不会被拖去暗刑司受罚。
他战兢垂首,呼吸越发抬轻,却蓦然听闻榻上人嗤笑一声,吩咐道:“去查神医谷,”
统领不明所以,依旧领命应“是。”
他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虽不知皇上这次为何反常,但不用进暗刑司,自然是少一桩皮肉之苦,又静静等了片刻,未等来其余吩咐,统领行一礼,便要退下,却见皇上起身,行至阁中,面窗背手而立,似有话说。
“浮静城至边关潢口镇,”像是在回忆,离行瑾道,“当时,朕听到他的消息,立即从浮静出兵,率军十万,日夜疾驰,甚于最后抽调精兵三千,先一步赶往潢口,一刻不歇,用了多久?”
不用统领回答,离行瑾轻声道:“三十八日另五个时辰。”
统领一震。
潢口至浮静城,千里之遥,常人来说,骑马至少一月,陛下带兵,能三十多日到,堪称奇迹。
而另外一个奇迹,便是陛下于两月内,诡计奇出,反败为胜,大胜南楚。
最终,南楚以三城换少将军归南楚并投降,陛下赢得三城,失了心上人。
“可即使这样拼命去抓紧,到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这话太轻,伴着淅沥水声,连离行瑾都几乎错觉他只是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无意再谈论这个话题,他起身走向窗边,望着淅沥而落的清水,深如幽井的眼中波光微动:“他身边的影七,何日归的准提宫?”
统领顿了一下,道:“二十日前,四月三,丙子日。”
“可有伤?”
统领似有所思,道:“重伤,离魂,声音有损,脸部亦轻伤,但除离魂症无解外,近日已好至九成,于任职无碍。”
重伤,离魂。
离魂。
难怪那日,他还当——
离行瑾背后双手蓦然握紧,眼中生出无尽的痛恨之意来。
统领并未注意到,此时心中隐隐有些期盼。
影七虽代号为七,但能被皇上选中,刻意派去那位身边,又怎么会是平庸之辈。
至少在统领看来,影七武艺,以足以领率众卫,担当贴身侍候皇上的副统。
但这话他不敢说。
自皇上弱冠,那位结束影卫副统兼伴读两职、出宫任少将军之后,皇上身边便再没有副统领一说。
想也知道,这职位于皇上来说,有着有别于其他的意义,又岂是旁人能染指的。
影七他虽看好,但,他暗叹一声,皇极殿六卫已满,总不能无故撤下影一至影六,让影七凭空将职,那便只能暂时安排他去其他殿中了。
然而下一秒,即使沉稳如他,也禁不住睁大了双眼。
“既伤无碍,便来雨霖殿随侍罢。”
“……是。”
雨霖殿,帝王寝宫皇极殿外,皇上最爱之所,而自这次凯旋回京以来,更是日日流连其中。
于此同时,雨霖殿还有另外一名,称南殿。
是皇上力废后宫之后,改原来帝王临幸后宫之殿,扩建后命名的。
那几乎是一代帝王最卑微倾心的象征,就连南字,也显而易见的是取自那人的字——南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