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焉有刹那的凝滞,而后笑了起来:“梁将军还真是客气,与纪王殿下相比,我算什么殿下!”
梁稷沉默,没有应声,倒是高淳笑着摇了摇头,转向梁稷的时候语气和缓了几分:“天气这么冷,容之怎么等在这里?”
梁稷朝着荣焉看了一眼,道:“原本正要进去,瞧见瑄王殿下在下面发呆,就多看了几眼。”
荣焉诧异看他,梁稷已经收回了视线,平淡道:“正好跟二位殿下一起。”
高淳笑着应了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臂,三人并肩进了大殿。
武德殿内热闹非凡,四品以上的文臣武将尽悉到场,荣焉一身魏国朝服,方一步入大殿,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梁稷也忍不住侧目。
荣焉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与前世那个天真单纯的有些怯懦的小质子迥然不同。他在大殿中央停住脚步,淡定自若地回视每一道视线,良久,指了指前方的一处空位,坦然道:“那儿是我的位置?”
高淳跟着看了一眼,招呼了一个内侍过来:“伺候瑄王入席。”
荣焉朝高淳道了谢,施施然而去。高淳看着他坐下才收回视线,转头发现梁稷仍盯着荣焉的方向,目光幽深,不由开口:“容之?”
梁稷回神:“殿下有事?”
高淳看了他一会,笑着摇头:“在想什么?”
梁稷最后朝着荣焉的方向看了一眼:“也没什么,只是愈发觉得那魏国质子非比寻常,怪不得殿下与之交好。”
高淳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低头沉吟了一下:“父皇马上就到了,入座吧。”
梁稷点头:“好。”
第9章
武德殿内轻歌曼舞,杯觥交杂。
荣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盏上的纹路,状似在看面前的舞者,目光却有些涣散。
寿光帝在武德殿待了一会便借口身体不适,将这场宴席交由太子高淙,自己先回了长乐宫,原本被拘着的文武百官倒逐渐放纵起来。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魏人,这场宴席的主角,荣焉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焦点。他本就酒量一般,几盏酒入喉便已微醺,却仍旧面色白皙,言语清楚,竟是无人察觉。
除了梁稷。
自进到这武德殿中,梁稷的目光几乎没从荣焉身上移开,别人已酒过三巡,他却始终端坐在那里,滴酒未沾,不动如山。
荣焉每每转过视线,都会对上对方几乎是审视的目光,原本挂在唇边的笑意逐渐淡去了几分。
梁稷这是在防着他?
荣焉突然起身,朝着歪坐在御座下首的太子举起酒盏:“在下在魏的时候,就一直仰慕太子殿下,现在来了徐还望殿下以后多多照拂!”
话落,他一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手臂随意转了转视线,果然瞧见那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荣焉从心底发出一声轻笑。
高淙原本一个人一面赏舞一面漫不经心地喝着酒,见荣焉起身,也举了举手里的酒盏:“父皇交代过的事,本宫岂敢不从?更何况……”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我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的。”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对面的高淳:“是吧,二弟?”
高淳正侧头跟身后的孙翌说话,下意识转头:“皇兄说什么?”
高淙喝光了杯中酒,晃了晃空空的杯盏,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只是方才瞧见你们有说有笑的进来,想着你们关系应该还不错,随口问问。”
高淳面上笑意不减:“前段时日父皇派我接待魏国使团,与荣焉有了些交集。”他说着朝着荣焉看了一眼,“他性格跳脱直率,确实是个很有趣的人。”
荣焉翘起一面唇,又给自己添了杯酒:“近段时日有劳纪王殿下关照,我也该敬上一杯酒才是。”
高淳笑得温和:“不必这么客气。”
一抬手臂,也饮尽了这杯酒。
高淙看着他们二人轻轻哼了一声,却也没再多言,自己斟了杯酒,慢慢地喝着。
歌舞曼妙,酒意正酣。
紧闭的大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条缝隙,一个半大的身影探头进来,有些好奇地看着殿内的一切。
“谁在那儿?!”
一道低喝突兀而起,惊动了那个身影,也惊扰了大殿中的人,一时间歌停舞止,所有人都侧耳听着殿外的喧哗与吵闹。
高淙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一眼,示意身后的内侍:“去看看怎么回事?”
内侍匆匆而去,很快便又回来:“禀太子殿下,是三殿下不知何时偷偷跑到了殿前,侍卫发现之后要带他回去,但三殿下不愿,侍卫不敢为难,这才闹腾起来。不过已经派人去昭宁宫请三殿下的乳母了。”
“外面风寒露重的,总不能让他一直在外面等着。”高淳转过头望向高淙,“皇兄,三弟还算听我的话,不如我送他回昭宁宫。”
“还是二弟想得周到。”高淙轻轻笑了一声,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将一众朝臣各种各样的表情都收入眼底,看着高淳出了门,听见殿外确实消停下来,拍了拍手:“好了,继续吧。”
说是继续,但众人的兴致皆已被打断,连带高淙自己也有些意兴阑珊,又饮了几杯酒后,终于开口,结束了这次宴席。
高淙打着呵欠率先离开,文武百官跟着陆续散去,大殿内逐渐安静下来,荣焉才撑着桌案起身缓缓向殿外走去,看面色没有什么异常,脚步却踉跄起来。
跟在他身后的内侍看了一眼,却没有搀扶的意思。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把威严的皇城逐渐染成了白色。
荣焉仰起头,让飞舞的雪花落在自己脸上,伸手去拭,只感觉到一片冰凉的湿意。
魏国极少下雪,偶尔撞见几次,也不会有这样苍茫的气势。所以对当年初来徐国的荣焉来说,这里的冬天虽然难熬,却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新奇……和美好。
一把纸伞突然伸了过来,挡住了荣焉的视线,也遮住漫天飞雪,荣焉扭过头,发现梁稷不知何时在自己身后出现,手里拿着纸伞,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深邃幽远。
荣焉安静地与梁稷对视,良久,拨开遮在自己头顶的纸伞:“抱歉,不知道挡了梁将军的路。”
梁稷不动声色地将纸伞又伸了过去,朝着荣焉身后跟着的内侍看了一眼:“我们顺路,就不劳烦内官了。”
言辞委婉客套,语气却十分冷淡。
可能是梁稷身上自带武将的杀伐之意,让那内侍莫名瑟缩了一下,朝着荣焉看了一眼,不等他的意见就匆匆忙忙走了。
荣焉盯着那内侍落荒而逃的身影看了一会,回过身自顾朝前走去。
梁稷立刻跟上他的脚步,还顺便将那把纸伞稳稳地遮在荣焉头顶,不让飞雪落到他头上。
或许是酒意上头,百般情绪都堆积在胸口,荣焉猛地顿住脚步,回过头盯着梁稷:“路这么宽,梁将军非要跟着我?”
梁稷看着荣焉的眼睛,稍一沉默:“方才殿下离开的时候,嘱咐我送你出宫。”
殿下……方才高淳离开的时候好像确实跟梁稷说了几句什么。
“怪不得。将军既然受人之托,想跟就跟吧,别碍我的眼就行。”冷笑浮到唇边,荣焉突然挥开梁稷手里的纸伞,转过身快步朝前走去。
他到底喝多了酒,在满天飞雪之中又看不清路,突然就与一个迎面而来的人影撞到了一起,整个人摔倒在地。
对方明显也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才开口:“哪里来的醉鬼?”
荣焉微抬视线,才发现对方是一个身形纤瘦面容秀丽的少女。
梁稷已经跟了上来,朝着那少女看了一眼,施礼道:“参见城阳公主。这位是魏国的瑄王。”话落,伸手去扶地上的荣焉。
荣焉笑了一声,不理会那只悬在半空的手臂,自己强撑着爬了起来,朝着城阳公主点点头:“冒犯了。”
城阳公主摇了摇头,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会,朝着不远处张望了一下,最后转向梁稷:“梁将军,你们从那边过来有没有瞧见我三弟?”
“纪王殿下已经送三殿下回昭阳宫了。”梁稷回道,“公主不用担心。”
城阳公主这才松了口气,又摇了摇头:“我原本以为悄悄把他带回去不惊动母后,看来今日是躲不过去了。”
别人的家务事荣焉并不想参与,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身上的雪,朝着城阳公主笑了一下:“时候不早了,我先出宫了。”
城阳公主应了一声,却在他离开时又突然将人叫住:“你等一下!”
荣焉诧异回头:“公主还有吩咐?”
城阳公主随手将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塞到荣焉手里:“你们南人都身娇体弱的,这么大风雪还穿这么单薄。”
荣焉看着手里的斗篷难得的愣了愣,还没等他回应,梁稷先开了口:“公主,这样可能不太合适。”
城阳公主满不在意:“梁将军不用担心我,我虽然武艺不精,但也一直勤于练习,比起这位小公子要强壮的多,况且前面转过去就回寝殿了,他却还要出宫回府。”
荣焉听她说完,露出一点温柔笑意:“我倒不是觉得公主会耐不住风寒。”他将斗篷还给城阳公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宫殿,“公主心怀坦荡,但难免有有心之人。我寄人篱下不在意这些,但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影响了公主清誉实在不太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