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焉虽不喜欢那些人,但也会觉得好奇他母后为何如此果断,他母后跟他说,虽然生在这帝王家,注定要有许多的无可奈何,却不希望他的婚事也是其中之一,那个每日躺在他枕边,将来陪他到白首之人,不应该仅是一个筹码。
荣焉一直把这话记在心上,之后他辗转来到徐国,遇到了梁稷,他终于确认,自己遇到了母后说的那个人。
后来被梁稷捉回,关在冷宫里的那些时日,荣焉无数次回想过他们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也愈发确信一件事,在国破家亡,不得不寄人篱下的情况下,面对强大坚定又体贴入微的的梁稷,他是注定无法逃离的,那是他的命数。
荣焉轻轻摇了摇头,放下手里咬了一半的年糕,喝了一口酒,突然道:“那日我见了徐国太子高淙……他见我与高淳走的太近,终于按捺不住了。”
李页想了想,抬头看向荣焉:“那殿下您打算怎么办?按说他才是徐国太子,背后还有皇后支持,与他交好对我们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只是这样会不会得罪了那个纪王,毕竟他现在羽翼渐丰,朝中支持他的朝臣也极多,这徐国未来的皇位,说不好是谁的。”
“徐国的皇位上坐着谁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太子和纪王……我还真怕他们争不起来。”荣焉拿手指轻轻敲了敲手边的杯盏,沉吟稍许,突然道,“你说,我若是求娶城阳公主,寿光帝会答应吗?”
“城阳公主?”李页诧异,“您与那公主……”
“打过两次照面,是个率真可爱的小姑娘,只是可惜生在这帝王家,连自己的婚事都不得做主。”荣焉见李页面色凝重,轻轻笑了一声,“只是求娶而已,就算寿光帝真的答应了,从定亲到成婚,这中间还不知道要多久,只要不小心出一点变故,这婚就成不了了。”
李页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按说属下不该干涉您的决策,只是属下觉得,若是皇后娘娘还在世,定不希望您拿自己的婚事当做筹码。”
“可是李页,”荣焉笑了起来,眼波流转,“我自己不也是筹码吗?”
“殿下!”
李页劝慰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起身,腰上长剑出鞘,剑刃在空中画出一道寒光,直指向紧闭的房门:“谁在外面!”
荣焉握着酒盏的手紧了紧,抬眼望向门口,借着室内的烛火,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印在门上。他垂下眼眸,沉默稍许,轻声道:“请他进来吧。”
李页整个人挡在他面前,闻言不仅瞪圆了眼:“殿下……”
“我知道是谁,”荣焉道,“宿卫还在外面,怎可能放不相干的人进来?”
李页沉默稍倾,兀自握紧了手中长剑,走上前将门拉开,看见了伫立在门口的梁稷。
梁稷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在李页半是困惑半是防备的目光中平静地走进室内,将食盒放在桌案上,转过头回视李页:“暗中也算是打过交道,今日终于见面了。”
李页自然知道面前这个高大的人是谁,他看了一眼荣焉,见他仍安坐在原处,慢条斯理地饮着酒,想了想,也放下戒备,将长剑收回鞘中,抱拳道:“梁将军。”
梁稷也抬了抬手,算是回礼,而后偏转视线,望向荣焉。
荣焉终于放下手中的酒,抬眸回视梁稷,良久,他转过视线,看向李页:“看来梁将军今日是找我有事了,天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李页有些犹豫,就听荣焉又道:“梁将军若是想动手,你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回吧。”
李页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梁稷又看了一眼,才朝荣焉拱手:“是。”
房门开了又关,室内只剩下二人,荣焉转过视线,发现梁稷已经在对面坐了下来,不由轻哼了一声:“梁将军还真是勤勉,这种阖家团聚的日子还专程到我这儿来,显然是有要事了。现在人已经走了,不妨直说。”
“我来陪你守岁,”梁稷打开自己带来的食盒,从中端出一只还冒着热气的汤碗,“我知你们南人口味不同,所以让人煮了汤圆。”
说着话,他已经将桌上的其他东西都清理干净,将汤碗摆在荣焉面前:“不知合不合口味,你且尝尝。”
荣焉微垂眼眸,刚好能看见碗里白嫩嫩的汤圆,不知是包的时候不够仔细,还是这一路过来太过颠簸,有几个还漏了陷,浮在汤里格外的明显,却也让人还没尝就闻到了香甜的味道。
梁稷自然也瞧见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荣焉顺着他的动作望了过去,一眼就瞧见他黑色袖口沾染的白色糯米粉。
荣焉的眼睫颤了颤,却没有戳破,拿了汤匙轻轻舀起一个送进口中,是如预料一般的香甜软糯,与记忆中的格外相似。
前世荣焉在徐国的第一个除夕,也是跟梁稷一起过的。
那时他与梁稷还未定情,却已相熟。
自梁稷从驿馆之中的病榻上解救了荣焉,就理所应当地将这个小质子当成了自己的责任,还在驿馆的时候就时常带着吃食用品前去探望,到后来使团离开,荣焉有了宅院,保护这小质子已不是职责所在,梁稷仍照旧往他府里去。
久而久之,荣焉便逐渐对梁稷产生依赖。
之后便到了除夕。
荣焉虽年少单纯,却也清楚梁稷出身太尉府,又是宿卫府首领,在这种日子里若不用当值也还要回家团聚,因此早早就让人关了院门,打算独自一人守岁。
他前世有几分怯懦,加上寿光帝对其不闻不问,连带府里的下人都轻视于他。管事早早就告了假回家去团聚,剩下的小厮给荣焉随意准备了一点吃食就凑在一起打牌吃酒,只留下荣焉自己,听着外面的热闹,忍不住悄悄抹眼泪。
梁稷就在这个时候从窗子翻了进来,他身上还沾染着室外的寒意,在看见荣焉通红的双眼时,立刻皱起眉头,视线从空荡荡的屋子里扫过,登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总是被这人瞧见自己这副样子,荣焉觉得莫名羞愧,他将脸埋在掌心,想要悄悄擦干脸上的泪痕,一只微凉的大手将他的手指拉开,替他抹去了眼泪,而后哄劝道:“今日是除夕,我与你包饺子吃?”
荣焉睁圆了眼,看着面前人温柔的眉眼,方才还累积在心头的孤寂与悲凉全都烟消云散,眼里和心间只看得见面前这人,他拉了拉梁稷的手,小声道:“我想吃汤圆。”
见他露出了笑容,梁稷的面色也变得愈发温和,点头应下:“好。”
荣焉府里的下人正凑在一起闹得正欢,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踢开,梁稷如冷面煞神一般站在他们面前,手里的长剑闪着寒光,与它的主人一样带着浓重的杀意。
那几个小厮恍惚间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却只是被这人一个个踢起来,赶去准备食材。
灶房并不大,关好门窗又添置了炭盆之后变得暖意洋洋,房中间支起一张硕大的桌案,上面摆满了小厮们想方设法才弄来的糯米粉、黑芝麻粉、猪油、白糖。荣焉与梁稷二人负手站在桌案前,相对无言。
梁稷是个彻头彻尾的徐人,从不曾吃过这类甜腻的食物,对着这些东西也不知要从何做起,荣焉虽然爱吃,却从来都是别人煮好了送到他面前,更是一无所知。
片刻之后,荣焉终于转过头看向梁稷:“不然今日就算了。”
梁稷在他眼中看见了隐隐地失落,立刻开口:“无妨,你只把那汤圆的形状味道说给我听,总有办法做出来。”
梁稷身上总带着让人信赖的气息,荣焉立刻开怀,他先找了纸张,在上面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给梁稷看,而后又手舞足蹈地形容起来。
或者是梁稷天赋异禀,又或者他实在不想在荣焉眼里看见失望,真的按照他的描述,把那些糯米粉变成面团,把黑芝麻粉和猪油白糖一起活成馅料,而后填进面团里,包成一颗浑圆的汤圆。
荣焉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他把那颗汤圆托在掌心,仔仔细细地瞧了又瞧,忍不住夸赞道:“梁稷,你真厉害!”
梁稷脸上漾出笑意:“还没煮呢,不知道是不是你想吃的那个味道。”
“肯定是!我闻得出来!”荣焉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汤圆放下,扭头去洗了手,“梁稷,你教我,我们一起包吧!”
梁稷看见他雀跃的样子,也忍不住觉得开怀,点头应下:“好。”
雪白的糯米面团在梁稷手里格外的乖顺,到了荣焉手里,就变得不怎么安分。或许是从小骄纵长大,荣焉对这种事一窍不通,虽然仔仔细细地看梁稷演示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也没能包出一颗像样的汤圆。
梁稷却也不在意,只看着他咬牙与糯米面团或者馅料斗争的样子就觉得开怀,笑意从眼角眉梢蔓延开来,整个人带着鲜少有的暖意。
最终是荣焉自己先泄了气,眼看着梁稷的动作越来越快,他却一点收获全无,怎么都有捣乱的嫌疑,犹豫再三,主动要求去烧水。
当然烧水也没有荣焉想的那般简单,他好不容易洗干净铁锅,又添好了水,却又在点火这一步遭遇挫折。独自一人在灶台前忙活了半晌,打火石都被他攥的发烫,那些木柴还保持着方才的样子,连一丝火光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