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想关心你?”言仕松叫道,“年前儿的白狐狸毛大氅是给谁做的?寻了那么久的一张整狐狸皮,咔嚓咔嚓便剪成了个不是你尺寸儿的大氅。怎么回事儿?”
谢琻冷笑了声,回头看着他,反问道:“所以你是想说,我对他沈梒如此上心,是认真了?”
言仕松顿时语塞。
“还是你怕,我不开心是因为沈梒?”谢琻缓缓扬起了眉,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言仕松更是讷讷,尴尬道:“我只是提醒你,别因为你俩以前的过节儿恩怨,再去招惹他。他现在已成了天子近臣,身份敏感……”
“放心吧。”谢琻嗤笑了声,“我谢琻要招惹的,不是清风朗月,也该是阳春白雪。是谁,都不再会是他沈良青。”
明亮的烛火在琉璃灯里跳动,映在了这位京城贵公子英俊的面孔上。金银器皿生晖,美人珠钗转华光。于着满屋的富丽堂皇、清贵傲气中端坐的谢让之,一手持杯,品着佳酿,眉眼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风流模样。
仿佛什么都没有变过。
———
沈梒披衣靠在床头,手持着本《茶经》就着昏暗的灯光在看。他一向有些轻微失眠,外面的风大了便睡不着,就寝前必须得看点什么才能产生睡意。
今日刚朦朦胧胧地有些困倦了,却忽听外面传来敲门声,老仆轻声问道:“大人,您睡了么?”
沈梒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倦道:“嗯,什么事?”
“……”老仆似乎十分为难,犹豫了一下才道,“那位谢大人来了,我说您已就寝了,他不依,非要见您一面……”
第8章 枯梅
这位谢大人来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人也莫名其妙。明明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却又不愿意进去,执意站在门口让沈梒出来见他。
沈梒哭笑不得,披衣下床,趿上了鞋子。老仆跟在沈梒后面往外走,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大人,要不还是让我出去打发他走吧……我看他来者不善的样子。”
老奴最近在京城中也听说了些风言风语,知道他家大人现在名声混得并不怎么好。虽然这位姓谢的之前看起来人还不错,但这半夜找上门来,除了寻仇似乎也没别的可能了。
沈梒失笑,摆了摆手。他本都要睡了,此时只穿了层中衣,外面披了件外袍,一出门来便被晚冬的夜风冻得打了个喷嚏。主仆二人快走几步,果见大门外的阴影里有高大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抱着肩站在那立桩子。
“让之?”
谢琻浑身一动,终于将神思魂魄从僵硬的躯体里拔了回来,扭过头看去。
沈梒就站在他身后,一手扶门,一手按着外袍,微微皱眉看着他。估计他来时沈梒已经睡下了,此时只穿着件半旧的白色中衣,消瘦的肩头挂着件灰蓝外衣,一头长发未束散在背上。他秀美的面孔被寒风冻得有些发白,整个人站在冬日的夜色里,格外像一株墨兰——一株不堪凌冬的墨兰。
谢琻深吸了口气,当即就想闭上眼睛。
沈梒不知谢琻脑海中的千丝万绪,见他半晌不说话,又轻声问道:“这么晚来,可有什么急事?”
谢琻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一如往昔的面容,与以前比似乎只是多了分困意和疲惫。二人自新岁宴后便疏远了很多,也不再一同出去打马吃酒了,如今算起来已有小两个月未见了。
“今日我去了魏国公世子的酒席。”半晌,谢琻终于缓缓开口,低沉道,“席间,他们都在说你。”
沈梒浑身似微微一僵,但很快还是平静地笑了下:“下官微末,没什么值得讨论的。”
“我看不然。”谢琻忽然往前紧逼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仅有寸许之隔。谢琻本就身材高大,又这么来者不善地往前一贴,逼得沈梒仓促往后退了一步,只得皱起眉仰视着他。
“他们都奇怪,你好好的一个 ‘荆州汀兰’,秦阆的学生,过去十几年都装得如谪仙下凡一般清高。怎么一入仕,便头也不回地扎入奸臣的怀抱了?”
沈梒“咣当”一声撞上了身后的门板,再无可退。谢琻此时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肩膀,他扬起头来时,瞬间闻到了从谢琻身上传来的一股浓重酒气。他猛地侧开头,心中恼意上涌,当即冷声道:“旁人如何议论是旁人的事,我沈良青怎么做也不需要给你们解释。谢大人,你酒沉了,该离开了。”
说罢,双手用力一推谢琻,便想合上门。
然而谢琻哪这么好打发?沈梒一推他没有推动,却反被他一把擒住了手腕。这位京城霸王的脸笼罩在浓重夜色之中,唯一双眸子亮得渗人,整个人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这野兽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很快便将掌中猎物的手腕捏得变形。
“大人!”老仆惊叫了一声,扑上来想扯谢琻,却被他一把推开。
沈梒被他捏得极疼,却半分不退,噙着冷笑睨着他。
谢琻最恼他这副百折不弯的模样,用力一扯他,怒道:“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到了邝正面前还不是照样的趋炎附势?你们文人不都最爱惜自己的羽毛么!你干出这种事,就不怕天下的泱泱众口么!”
沈梒怒道:“清者自清,百年之后自有公道在!反倒是你谢让之,谁给你的资格大半夜趁着酒疯来我家门口撒野?”
谢琻的怒意起伏了一下,被酒和愤怒熏红的面孔看起来极为骇人,似乎马上便要爆发。沈梒看得心惊,却见他身子一动,本以为这人又要动手,谁知下一瞬这高大的身形却如山崩般得倒了下来,一张英俊的脸“咣当”一声砸入了沈梒的颈窝。
沈梒:“……”
老仆:“……”
主仆二人惊得目瞪口呆,良久都没回过神来。
半晌,老仆小心翼翼地靠近,端详了下谢琻的侧脸:“大人,他……他好像睡着了。”
沈梒面色难看地架着这人沉重的身躯,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门外浓重的夜色,心里的千言万语怒火炎炎翻来滚去,最后却只得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把他抬进去吧。”沈梒虽有心就将他扔在门外的雪里醒酒,但若真就此冻死了,可没人担待得起,“老伯,还得麻烦你去煮点醒酒汤。”
主仆二人齐心协力将这位大少爷抗入了屋内。沈梒的房子只有一间主屋,自然也就一张床,让给了谢琻后便没地方睡了。老仆忙着煮了醒酒汤过来给谢琻灌下后,一回头就见自家大人持着那卷《茶经》靠在桌边,满面倦容。
“大人,”老仆轻声叫了他,“要不您去我那屋凑合一宿?”
“不用了……”沈梒打了个哈欠,合起了书卷,“你再去拿一床被子,我和他挤一挤吧。他若半夜又闹起来,你招架不住。”
待沈梒脱衣上床之时,谢琻已睡得很沉了。沈梒就着如豆的烛火,皱眉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孔,半晌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真是一张十分英俊的面孔,长眉阔额,双目如圆杏,笑起来时眼角又微微上挑,是富贵且带着些桃花的面相。看他中庭饱满,鼻挺且饱满,应不是小心眼的人,为何却一直死缠着自己不放?
沈梒一直不信鬼神,此时却也禁不住郁闷地怀疑——或许自己是上辈子得罪他了?
————
谢琻这一觉睡得酣甜。
梦中似不停地晃动着如豆的烛火,一股温热且素净的皂角清香,如海上晨雾般蔓延而来,将他包裹。有几声激烈的争吵,但很快便平息下来,一道平静轻煦的声音取而带之,呢喃念着什么书文。
“……若薇蕨始抽,凌露采焉。茶之牙者,发于丛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者,选其中枝颖拔者采焉,其日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
这声音着实好听。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又坠入了另一层梦境。
待他再次清醒过来时,浑身酸痛,头胀欲裂,胸闷且恶心,全是酒沉宿醉后的感觉,梦里那皂角香和念读声仿佛都是他一场幻梦。
谢琻盯着头顶的葱绿销金床帐,转了下目光,又看到了朱漆镂花床头,确定了这是自己的房间。
那昨天……
门“嘎吱”一响,自己的小厮端着热茶进来了,一见他坐在床头便道:“爷醒了?这有茉莉浓茶,要不您喝点儿醒醒神?”
谢琻紧皱着眉接过来灌了口浓茶,茉莉的清香勉强压下了他喉头隐隐的作呕之感,这才开口缓缓地问道:“昨夜……我是歇在家里的?”
“不是啊大人。”小厮答道,“您是今早让人送回来的。”
谢琻不禁捏紧了茶碗,“魏国公世子送我回来的?”
“也不是啊大人。昨儿个小的们都以为您在魏国公那里吃酒,晚了还派人去接,谁知扑了个空,才知您半晌就走了。”
那小厮顿了顿,似想起什么极为好笑之事,想笑,但一看谢琻紧皱眉头的难看面色,又不敢笑,只得忍耐着轻咳了声道:“您、您是让翰林院的沈大人送回来的……沈大人差人来说,家里贫寒,没有马车,管邻居借了个——咳——拉牛粪的板车,用驴牵着将您拉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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