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话,沈梒的嘴唇似乎愈发苍白了几分:“学生无能……”
“你竟还是不懂。”李陈辅苦笑了一声。到了这步,这位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三朝老臣终于叹息着卸下了端谨板正的谏臣之容,面显了几分疲惫无奈,“你不是无能,你是太有能耐了,你这种人在这个朝堂……容不下啊。”
沈梒嘴唇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李陈辅叹息着忆道:“记得你刚刚进到翰林院的时候,写了一篇字字铿锵的奏文去弹劾邝正。我那时骂你,单单是心怀天下,是做不了好官的。你可还记得?这么些年,我这句话你到底还是没忘心里去罢?”
“试问这满朝文武,有多少人入朝的时候不是满腹经纶、满腔抱负?可又几人能真正得以将那些想法付诸实践?最后不都还是要审时度势、步步为营地来?”李陈辅说着,语气中竟带上了几分酸楚和叹惋,似也是有感而发,“我知你厌恶党政、更讨厌官场争斗,只想一心一意为民做点好事。可这现实便是,若你不以党派之争为先、不将政局放在政务之前,便会被其他有心之人利用,到最后一事无成。”
沈梒无声地吐了口气,低声道:“议和之事,是学生目光短浅,没有考虑周全……”
“你还狡辩?”李陈辅又好气又好笑,低喝道,“你被人利用了,还看不出来吗?为首利用你的,便是那谢家人!”
此话如惊天之雷,霹雳而下,终于刷去了沈梒面上最后的一丝血色。
“你以为谢家人反对议和,是因为他们真心憎恨那些番邦人么?那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李陈辅冷笑道,“也是老夫迟钝了,竟到如今才发现,谢氏凭着他们在辉县根深蒂固的势力,竟长久以来一直在靠互市敛取私财!”
如胸口被大石重重一锤,沈梒双眼一黑,胸口剧痛口泛腥甜的同时,头脑却前所未有地骤然清醒了起来。
互市,原来是因为互市。
他早该想到。
土馍忠作为草原上的霸主,是最早与中原封贡并开放边境的部族。两方往来通商的地方,便是辉县,也是北疆草原之战打响时最早被攻陷的地方。互市虽是在朝廷的管控下进行的,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自古以来都有当地势力掌控互市交易、甚至私自提高税点从中牟利的现象出现。因辉县是唯一的通商所在,两族交易量又巨大,这可说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草原之战打响,互市终止、辉县沦陷,这种隐在水面下的暴利也便随之戛然而止。掌控辉县的地头蛇虽然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战争之事也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可谁能想到,这仗打了一年后停了,停了后互市又要开了——可这地方却换了。
谢氏长久掌控的辉县即将被废弃,在与达日阿赤的议和达成之后,通商之地即将改在其他地方,脱离那条旧日地头蛇的掌控。
一旦与达日阿赤的议和谈成,谢氏即将损失一大笔巨额入账。
这当然是谢氏所不愿看到的。
那怎么办?
当然是想方设法,阻止中原与达日阿赤的议和了。
仿若在一片迷雾中前行,沈梒虽明知前方鬼影憧憧,却依旧不受控制地任自己的思绪踉跄着往前摸索:“可是……学生问过谢琻他对议和的意见,那时他对我说他的大哥和父亲身为军户虽不得不反对议和,但私底下却是赞同中原与达日阿赤的盟约的……他难道会对我扯谎?”
李陈辅冷笑道:“究竟是谢氏对谢琻撒了谎,还是谢琻对你撒了谎,你我当然不得而知。刚才我已说过,谢氏反对议和,是因他们想从辉县互市牟利,与军户不军户没有半分关系。但议和一事,拍板的终究是皇上。那时皇上本就在犹豫,他们也没办法把手伸进皇上的脑壳里,左右皇上的决定。可他们实在太过了解皇上,知道唯一能让皇上下定决心放弃与达日阿赤议和的方法,便是让和亲一事落个鸡飞蛋打的结局、狠狠打一下皇上的脸面。”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信函,递给了沈梒,冷冷地道:“这是探子从边关发回的信报。达日阿赤汗病重、长子身子不好、幼子缠绵病榻,这些都是实情。但那达日阿赤汗的次子,可根本不是乌日更达濑口中的 ‘傻子’。据探子说,这次子的确小时候发过一场热后便深居简出,但他这些年靠着母族势力,在部落里攒下了不少威望。此时看来,达日阿赤是在大汗病重之后,便陷入了长、次儿子的夺位之争中。乌日更达濑上京为长子求娶公主,不过是因为他们已在这场争斗中落了下风,想最后一搏罢了。”
沈梒低声道:“所以谢氏……”
“所以谢氏在乌日更达濑入京的第一日,便已知这是场必定失败的联姻。”李陈辅长叹道,“他们按下了消息,什么都不说,象征性地随着其他世家反对了几句,便在旁冷眼看你我师徒如跳梁小丑般准备着和亲之事……他们只需静待,待和亲失败之后,皇上自会回心转意、按着他们的希望终止与达日阿赤的议和。”
“可是不对——”沈梒情不自禁地捏紧了囚房的牢门,低低脱口而出道,“若他们不想与达日阿赤议和,早早把长次争位的消息放出来就好了,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糊涂!”李陈辅毫不留情地斥骂道,“我方才教你看待事情莫要着相、莫要身陷其中,跳出来,先想朝局、先想党派之争!你都当做耳旁风了吗?若能用此事陷害你我、陷害寒门一次,何乐而不为!这对于谢氏,是一箭双雕的买卖!”
“不……”沈梒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他喃喃着道,“谢琻不可能——他不会……”
那是京城的琅玉,他的谢让之。天潢贵胄,桀骜自若,如上等的金玉般不染尘埃,自带光华。再不济,也绝不会做出此等陷害他人的事——
“你想说谢琻不会?”李陈辅一眼看破了他心中所想,当即冷笑道,“你无论再如何与谢琻交好,都别忘了他姓谢,他在是你的至交好友前,首先是谢氏的人!”
沈梒蓦地闭上了眼睛,脑中一片嗡响,仿若万千巨钟同时在他的耳畔哀鸣。
而那几个月来一直悬在他的颈畔、一寸寸磨他血肉的那柄大刀,也终于在此刻,轰然落下。
……
“是啊,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多说两句又误会,又吵。没意思透了。”
……
”这什么人便有什么命数,和答应入宫时便早该有这个觉悟。她若是世家亲贵之女,生下的孩子自然贵重,也便不会便送去和亲,自古规矩便是如此,她心里还不明白吗?没什么好争好论的。”
……
“也是最近我才感觉出来,我俩有些区别是本质上的,沟通是沟通不来的。这或许就是大哥常说的, ‘寒贵’之分吧。”
……
寒贵之分。
在一阵剧痛中的恍然里,沈梒有些萧瑟地想道,原来如此。
他曾以为的同舟共济,不过是两条轻舟在洪流中的短暂聚首,他们只得片刻携手,终究无法长久比肩。如今河水湍急、流向改变,他们哪怕紧紧地攥紧对方,也还是抗不过这泾渭分明的命运。
更何况,或许谢琻已早就看清了他们的未来。他早就知道,来自不同世界的二人,若一旦刨去了那些如泡沫幻影般的温存爱意,他们剩下的不过是两个冰冷的姓氏,如磐石般矗立在遥遥相望的两座山峰上。无从改变,亦无从解脱。
是他沈梒,行路自顾,竟看不出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
是他沈梒,将那些惊鸿照影、水中沉月的幻梦,当做了实实在在的温暖与幸福。
活该此时大梦惊醒,只余一身狼狈、两手空空。
或许是见沈梒的面色太过苍白,李陈辅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你忧国忧民、一心扑在正事上虽好,但终究还是被人利用了。我早告诉你不要与世家之人走得太近,你都不曾放在心上,如今被人一脚踹落山崖,也是——也算是注定的结果吧。”
沈梒无神地望着囚房外的虚空,没有说话。
李陈辅有些于心不忍,低声道:“我也算是辜负了秦大儒的嘱托,没有带好你……又或许是你注定不属于这片禁宫朝堂……三司会审,你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此事之后,你便——你便辞官,回江南去吧。”
片刻的沉默之后,沈梒退后一步,双膝跪地,端端正正地俯身以额轻触,行了师徒的大礼。
李陈辅微一侧身避开了他,淡淡一笑道:“此后你两袖清风、无拘无碍,除父母神明,无需再向任何人屈膝,也是一件风流快事。想来竟让老夫也有了些许艳羡。”
沈梒低声:“只是辜负了老师厚望。”
“我历经三朝,一心复兴寒门,其中辛苦多磨,失望的也不是这一次了。”李陈辅平静地道,“拟行路难。你还太年轻,又性质纯烈,并不适宜如今的朝局。回家去吧,或许时间会给你一些答案。”
山青水美,川河阔远。金于堂前不曾寻到的出路,或许在乡野之间自有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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