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奴见他神色凉了下来,也不敢再多说,只是迟疑地应了声:“全、全都挖走吗……”
“对。”
沈梒举目,望向院中。
此时已是一片隆冬凋零的萧瑟模样,桂香不在,浓荫不复,满庭空寂。
但他只要微微眯起眼睛,便依稀还能看到那些晚春盛夏时的景象。那时风吹凉荫,绿影婆娑地覆盖在青石的地砖上,微热的空气里皆飘动着醉人的春桂夏花之气。竹椅上的书页因风而展,杯中的凉茶尚未染上汤色,而院中的人也还在絮絮细语,笑着看那春末夏至、秋去冬往。
可叹年少不惜芳华意。酒未尽,诗尚半,人已天涯两惶惶。
————
五日后的清晨,沈宅的侧门悄悄开了一道缝隙,一架车马无声地驶出了门外。
沈梒素袄披氅,头戴斗笠,他坐于车辕之上亲自赶车。六年前来时,他是闻名天下的“荆州汀兰”,所到之处人流攒动,争相翘首而望,;六年后他去时,却只余一人一车,背着“通敌叛国”的污名独往,无一人来访、无一人相送。
立于门前的小书童和老仆在看着他。沈梒抬手挥了挥,冲道:“回罢。”
老仆抿唇,经不住地叹息。小书童揪紧了衣衫,颤声道:“大人,现在时候还早,要不再等等吧。”
“没什么好等得了。”沈梒摇了摇头。
他并非衣锦还乡,此去也并非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无人前来相送打扰,他反而清净。
最好谁都不要来。
刚想到此处,却忽听有人扬声叫道:“沈大人!沈大人留步!”
几人一转头,却见打街角处快步跑来了个小厮,气喘吁吁地来到他车马跟前行礼道:“可算赶上了大人的车驾。”
“你……”沈梒打量了下他。这小厮虽未着宫服顶戴,沈梒却从他行礼的架势上看出了端倪,含笑道,“太子殿下?”
那小厮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递上了个大包裹,轻声道:“殿下虽想来亲自送大人,但又不能出宫,只能差奴才来给您饯别。包裹里有通行文书,和太子信物,大人回乡途中若遇到了什么不便可在当地寻太子门人相助。殿下还担心您路上粗茶淡饭得吃不惯,又包了些御膳房的点心,都是您往日爱吃的,路上打尖用。还有上次您提起来的古籍,殿下也早寻了来,只是一直不得机会给您,现下也都包在了里面。还有……”
他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都是日常小物。沈梒手抚着那大包袱的外皮,眼中浅浅的笑意流动,他仿佛能看到那年少的太子立于东宫,亲手将这一大包东西交到了小厮手中,口中叨念着一句句殷切的叮嘱。
“替我谢谢你家殿下。”末了,沈梒轻声对小厮道,“请转告殿下:能伴殿下数载是臣毕生之幸。臣虽远行,却也将日日心系殿下,静待见龙在田之日。”
“必当转达。”那小厮目光一闪,又笑着低声道,“殿下说,待日后大人返京之日,必当再点灯夜谈、共议山河。”
沈梒微微一愣,但那小厮却已退开一步,恭谨地行礼相送。
挥别门前的老仆和小书童,沈梒手持缰绳,挥鞭打马向南城门而去。此时的京城还笼罩在一片黛青的朦胧之中,晨光尚未破晓,街道两侧的门户尚紧闭着。只有沈梒一架车马,踏破了清早的寂静,一路出城而去。
寅时五刻,晨钟轰然而响,敲响了四九皇城的新一日。南门开的第一刻,沈梒便打着马,无声无息地出了城门。
此时赶路的行人商队十分稀少,南下的大路上几乎没有人烟。沈梒催着车驾刚一上了官路,便一眼瞧见了那立在大路中间的一人一马。
笼罩在冬日清晨里的还是那匹熟悉的高头黑马,马上的人影亦是身形高挑。这一人一马往路中间一站,便显得格外扎眼。
沈梒心中叹息。
果然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掉。
谢琻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他大氅脖领上的一圈狐毛已沾满了夜间的露水,又在数九寒冬的天气里结成了冰碴。他的脸也冻得有些青紫,嘴唇毫无血色,更衬得整个人神色阴郁,行容冰寒。
沈梒的车马走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二人隔空相望,久久无言。
最后是谢琻先开口了。
“你就这么走了?”他的声音十分沙哑。
沈梒沉默了下,叹道:“你在这等多久了?”
“子夜便等在这里。”谢琻冷笑了声,“不然呢,等着你不辞而别吗?”
沈梒看着他。忽然发现他右边的侧脸上有一处红印,似是被谁打了,痕迹尚未褪去:“你脸上……”
“这个么?”谢琻摸了摸侧脸,嗤笑了声,“我跟我爹说要上疏向皇上请罪,被他扇了一巴掌。不过现在想想,就算是我真这么办了,你也不会留下的吧?”
沈梒捏紧了缰绳,无言地看着他。
谢琻只觉胸口剧痛,眼前也有些模糊,却还是忍不住颤声追问道:“若……若我真的这么办了,你会留下吗?”
沈梒沉默了下,低声答道:“不会。”
“呵……果然。”谢琻怆笑了声。
“你今天来这,究竟是要干什么?”沈梒叹道,“无论你说什么,都无法改变现状。我们非要这么难看地分别么?”
谢琻紧盯着他,目光中半是偏执、半是热烈,那眸光仿佛是刚从地底深渊浮上的幽冥之火。
“你说得不错。”半晌他幽幽地道,“无论我说什么,都左右不了你。”
沈梒也觉得心中闷痛。他实在不愿再多说,口中呼哨一声,催动马车便想离开。
然而便在此时,那高头黑马上的人影却蓦地一动,瞬息便纵身跃至了车辕之上。沈梒大惊,一声呼斥尚未脱口,便乍觉颈后如被刀劈了般地一痛,眼前一黑,整个人无意识地倒了下去。
谢琻伸手接住了失去意识的人,轻柔地将他的头安放在了自己的胸口。熟悉的触感和味道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谢琻只觉得胸中巨荡,忍不住深深低头将自己埋入了怀中人的颈窝之中。
“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易地放你走么……”他轻吻着那微凉的肌肤,低喃道,“良青,你太小看我了。”
第70章 可期
沈梒再醒来之时,只觉得头痛欲裂,颈椎骨像是被人掰断又重组了一样,浑身皆是酸痛。
他强撑着自床上坐起了身,却见自己正身处于一间陈设素简的庐舍之内。除他身下的一床,屋内只有一桌一椅放于西窗之下,窗子合得很严,但刺眼的日光还是穿过窗纸射入了屋中。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梒回过头去,却见谢琻不知何时已来到门口,正抱肩默默地看着他。
在针扎似的头痛中,记忆逐渐回笼,沈梒不及动怒先是不可置信地笑了:“所以这就是你的法子?把我打晕了关在这里?”
谢琻沉默了下,淡淡地道:“此处是我匆忙间布置,还很简陋。但你需要什么,我一会儿便差人去买,定让你呆得舒适。”
“谢让之,”沈梒用力揉着额角,“你是觉得我乃一介文弱文官,所以连这个破屋子都逃不出去么?你是打算不上朝不回家日日在这里守着我,还是准备派人日夜看管着我?”
谢琻的目光一痛,怒道:“我都为你做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愿留下?”
“你为我做到了哪一步?”沈梒再次怒极反笑,“把我禁锢在这里,失去自由?你知不知道丁忧官员若不能按时返回原籍,会受到怎样的处罚?你是嫌谢氏坑害我还不够,便想亲手斩断我最后的退路么?”
谢琻捏紧了拳头,蛮横道:“你只要待在这里。荆州那边,我自有办法。”
沈梒只觉胸口里的那阵闷火又上来了——此时谢琻简直像是魔怔了一般,无论与他说什么都说不通,只会让自己更加恼怒。
两人又僵持了半晌,沈梒终于低低地道:“我渴了,也饿了。”
谢琻愣了下,忙上前去想扶他起来,却被沈梒躲开径自站起了身,往外间走去。谢琻有些不甘地收回了手,却还是紧跟在他的身后。
沈梒在整间草芦里转了一圈,终于确定这里的确是谢琻仓皇间布置的,几乎是家徒四壁、空无一物。他扫了谢琻一眼,谢琻被他这么一看也不禁流露出了几分窘色,低声道:“你要什么,我会去采买的。”
沈梒没理他,一眼看见太子为他准备的包裹正放在桌上,便过去拆开外皮取出点心盒,捻了块点心慢慢吃了起来。谢琻跟过来,看了看那装点心的藤漆点金六角食盒,又看了看那做工精致的点心,瞬间心里也明白了。他心头涌起一阵不知是酸楚还是彷徨的感情,喃喃地道:“太子对你倒是极为用心。”
沈梒吃完了点心,缓缓道:“太子知道我将远行,虽不能亲自相送,却差人带来文书信物护我平安;又添食物干粮供我饱腹;还送古籍书画免我旅途孤寂。我们虽经分离之苦,却将永记往日之情。哪怕日后我再不能随侍左右,却也将于荆州,时刻感怀他的体贴照顾。”
谢琻虽知他是在那话故意刺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胸口酸痛,难以抑制地颤声道:“太子这么做,是因为他是未来的君王、是你的主上,失了你一个人,还有千千万万个明士等着去辅佐他……可我…——我若失去了你,便是日日夜夜的孤灯照,形影只。我一想到你走后,便是我一个人……吃饭一人,睡觉一人,上朝也是一人……我就受不了……良青,你想想,你仔细想想,你扪心自问若我们真的自此天涯两隔,你能受得了那样的日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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