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霓家是卖面的,支着一个小棚子沿街售卖。因摊子就在军部不远处,靳明照常常到她家吃羊肉面。就连白霓也是他生拉硬拽拖到莽云骑队伍里去的:你家女娃娃身手不错,胆子又大,以后会成女中豪杰。
念及往事,白霓心头又痛又悲。靳明照逼退金羌军之后,一方面筹备莽云骑,一方面开始寻找雷师之,自己昔日的同门师兄弟。
他亲自带着包括白霓在内的一小队人潜入金羌,紧随金羌军队后撤路线,终于赶上了金羌队伍。
但他终究没能救出雷师之。
在牢车里见到雷师之时,靳明照双目通红,铁爪一般的双手把那铁链子抓得瑟瑟作声。雷师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蜷缩在牢车里,盖着臭气冲天的血毯子。师兄弟相见,又是唏嘘,又是感慨,雷师之头一回见靳明照冲自己流泪,他觉得好笑,又有几分感动:没想到是你来救我。
“你为何不随将军一块儿走?”白霓不解。
“你不会懂的。明明西北军副统领一职我唾手可得,可如今却要仰赖他靳明照施舍!”雷师之嘶哑地笑了,“我被他救回去,我成了什么?他原本是北军的人,现在又在西北军立下这样大的功勋,我再回去,我又是什么?!以后人人提起我雷师之,都要添一句:我是他靳明照救下来的人。”
“……那又如何?”白霓紧走几步,被脚上锁链限制,无法再靠近,她不能理解,“今朝是他救你,明朝战场上生死难分,你也会救他。你当时装作虚弱,不肯回来,骗他说自己已是将死之人,不愿拖累他。他一路是怎么回封狐城的你知不知道?他还为你立了衣冠冢,他说你是西北军的英雄,舍生忘死,潜入敌后。在他知道你当上金羌喜将军之前,他一直挂念着你!他年年清明都会去那坟上祭拜你!”
雷师之良久又笑了一声:“是么?我不知道。”
他摆了摆手,起身离开。室外春风和煦,已经足够温暖。宅中高树林立,绿草繁茂,雷师之忽然想起当日靳明照背他逃离,他却挣扎着从他背上跳落。他骗靳明照自己生气将绝,又见身后金羌人追来,假意催促靳明照离开。
雷师之当然记得,当夜满天星斗,晴朗无风。靳明照眼中含泪,双目发红,带着几位身穿夜行服的人跪在他面前连连磕头,喊他“子业”。
这是建良英将军给他的字,期待他建立万世功业,顶天立地。他当时趴在地上,装作奄奄一息,看着靳明照忍泪离开。之后便再也无人喊过他“子业”了。
世上从此没了“子业”,多了一位金羌的“喜将军”。
十分突然,雷师之忽然想起了他离开建良英、前往西北军任职时,建良英留给他们的最后一道题目:若城池危在旦夕,而你的同伴身陷死局,你如何抉择?
他记得靳明照不假思索回答:先解城池困局,待城池解围,立刻援救。建良英又问:若一旦你分身援救,城池便再次陷入重围呢?靳明照又答:再解,再救。建良英被他气笑,拍桌低斥:二选一!
靳明照固执地不肯选:没有二选一,城池要保,同伴也要救。
建良英:你没有办法救。
靳明照:我有。我是靳明照。
雷师之记得建良英发了脾气,斥责靳明照不分轻重,靳明照当时看着自己说,子业若是身陷死局,师父你救不救?我知道你肯定救,反正我不会二选一,我都救。
雷师之不明白为何会在二十年后突然想起这件久远的往事。他是有点儿唏嘘,也有点儿难受,但那些古怪的情绪很快就被吹走了,春风不解意,水痕生又无。
他也记得,自己并没有回答建良英这个问题。
***
“我倒是没想到,那喜将军和你阿爸还有这样一段渊源。”贺兰砜躺在屋瓦上,翘着腿,瓦蓝的天空中棉垛一样的云被风推着飘过。
靳岄教他吹《燕子三笑》,贺兰砜磕磕巴巴吹了一段儿便说累,他也就停了。
他托岳莲楼给白霓送了纸条报平安,岳莲楼等白霓看完纸条便将条子吃了,白霓在回给靳岄的纸条上说:这岳儿是个疯子。
岳莲楼从白霓那里听了许多雷师之和靳明照的事情,和靳岄这边两相一对照,自行做出判断:“爱而不得,情深成恨。哎呀,这事情我懂,我也一样。”
阮不奇冷笑:“你恨堂主?”
岳莲楼摇头:“是堂主爱我,也恨我。”他边说边笑,谁都不知他笑的什么。
靳岄没把岳莲楼的胡说八道放心上,一边擦着箫管一边说:“以前我不知道为何爹爹不爱提起金羌的将军,现在我才懂,他是心里难受。建将军心里也难受,他俩一坐到一块儿,总要谈些唉声叹气的事情。要不是喜将军熟悉西北军的防务和白雀关地势,白雀关不至于成现在这样子。”
屋瓦上静了片刻,贺兰砜说:“那喜将军怕吓到白霓,见她时总戴个面具,应当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
靳岄:“谁知道呢。”
两人越聊越沮丧,贺兰砜干脆翻身爬起来,在靳岄脸上一吻:“不聊了,我们去跑马吧。”
靳岄却抓住他的手:“白霓被喜将军带到北都,喜将军之后是要去碧山城见证订盟的,白霓说不定也会去碧山城。我想见白霓,我想去碧山城……贺兰砜,你大哥,能帮忙吗?”
他话音刚落,两人便听见了门外的马嘶声。随即便有人敲动大门:“天君降旨——”
两人匆忙落地,来者竟然是云洲王阿瓦。
阿瓦许久没见贺兰砜,自然亲热,一见面就奔过来揽着他:“你这长假放得可真够久的,听说跟你大哥和解了?和解了那就回我身边当值啊!”
说完又看靳岄,笑眯眯地:“你好啊,靳岄。最近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可有想过我?”
贺兰砜把他推开:“什么旨?怎么是你来颁?”
阿瓦轻咳,托起手中金线绣成的天旨,看着靳岄笑道:“是给我小奴隶的旨,当然由我来颁。”
从南方归来的雁飞过了北都的天空,在贺兰砜和靳岄身上落下影子,转瞬即逝。靳岄跪在地上听旨,良久才抬起头:“我……我随你,去碧山?!”
***
“北雁从南归,春草复又绿。北戎如今正是春天了啊。”碧山城城墙高耸,一张矮几搭在城墙上,遮阳的棚子四周悬挂镀金的银铃,声音清脆动听。矮几上摆着新茶,一老一少两人席地而坐,不时笑谈几声。
雁的影子掠过大瑀的土地、漫长的列星江,掠过城墙与棚子,滑向更北的远方。
“在城墙上喝茶,究竟有什么乐趣?”梁安崇捋了捋自己长及衣襟的白胡子,“三皇子可否与梁某说道说道?”
“有故人在北方,想他了,便上来看看。”他身侧青年笑道,“也不必有什么乐趣,心里挂念一个人,挂念便已经是极大乐趣。想他此时做什么,穿什么,说什么,我能想上一天。”
梁安崇奇了:“这故人是谁?”
青年不答,只是看着远天。
梁安崇心头暗骂。仁正帝三皇子岑融长相与母亲惠妃极其相似,天生一副狐狸眼,成日挂着笑,城府极深,难辨真意。
梁安崇沉吟片刻,又问:“莫非是你那故人,向你建议把江北所有地界划归北戎?”
“梁太师对此人有兴趣?”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况且如今朝中人才凋零,我日夜是心急如焚,不得安寝。”梁安崇低声道,“献策之人大胆果断,绝非凡俗夫子,梁某认为,可堪一用,可堪一用啊。”
“有梁太师您这句话,我便安心了,有机会定向梁太师引荐。”岑融笑着举了举茶杯,笑意愈发种,“说不定……你也认识的。”
作者有话要说:
岳莲楼:每天都在胡说八道。
第49章 启程(捉虫)
云洲王来时笑嘻嘻,离开时也是笑嘻嘻。他与贺兰砜只在门口产生了小小的冲突:他打算把靳岄接到蛮军军部去住。
贺兰砜自然是不允许的,阿瓦指了指靳岄:“他是云洲王的奴隶。”
贺兰砜盯着他:“他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阿瓦仰头大笑,又指着贺兰砜对靳岄说:“他为你发疯了。”
三人一番对谈,用的都是大瑀话,周围兵士没人听得懂,只诺诺站着。贺兰砜半步不退,坚决不允许云洲王带走靳岄。云洲王也不像是真心要与他们作对,垂首对靳岄说:“你有一个很好的护卫。你可以不在蛮军军部住,但只要我云洲王想见你,你必须出现在我面前。不能逃脱,不能回什么烨台啊血狼山啊,听好了,哪儿都不能去,你只能留在北都。”
他离去之后,靳岄与贺兰砜默默交换了眼色。云洲王莫名其妙提到血狼山,两人心头惴惴: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但云洲王阿瓦的态度实在不是当下最紧迫的事情。靳岄被天君哲翁这道命令弄得晕头转向,独自在树下发了许久的呆。贺兰砜知道他在想事情,和阮不奇陪卓卓到一边儿玩去了,只有陈霜陪着靳岄,但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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